当第一缕晨光穿透涪水上空的薄雾时,他走进了沙盘村。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村民正在低声交谈,看到他拄着那根烧焦的断杖走来,他们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神闪躲,既带着敬畏,又透着疏离。
“小先生……”一位须发半白的老者躬身行礼,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您是涪翁的亲传弟子,我们这些庄稼人,嘴笨得很,怕说错了话,脏了您的耳朵。”
他看不见老者脸上的惶恐,却能“听”到那份敬畏背后,如同凝固油脂般的心跳。
这脉象,和他刚苏醒时感受到的整个三十六村的凝滞,何其相似。
传承的威名,竟成了一堵无形的墙,将他和众人隔开。
他想起了涪翁说的“针不是扎在肉上,是扎在人心上”,于是放缓了声音:“我不是来听奉承话的,只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村民们慌忙把他带到村中最干净的“说话屋”。
这里原本是村民议事、闲聊的地方,如今却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他想教村里的孩子那首简单的《针歌》,歌谣里藏着最基础的脉理,可一位母亲却一把拉过自己的孩子,匆匆把孩子塞回屋里,赔着笑脸说:“小先生,这么高深的学问,还是等您师父……等涪翁他老人家回来再教吧。”
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孩童好奇的目光。
他静静地站在村口,断杖的末端轻轻触地,感受着脚下土地传来的微弱震动。
整个沙盘村,人心惶惶,脉象沉闷,仿佛一潭死水,只因“涪翁传人”这四个字,便失去了最本真的活力。
就在他陷入困境的时候,柳溪村的柳妻,那个曾为他熬过热粥的女人,却做了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
她把村里的祠堂清空,立起一块无字木牌,称之为“无讲堂”。
这个讲堂里,不设教师的位置,不排座位次序。
堂中央,只是错落摆放着三十六件从各村搜罗来的土物——沙盘村的一撮黄沙,黑陶村的半片碎陶,野花沟的一束不知名的野花,青石沟的一块有奇特纹路的青石……柳妻对前来围观的村民说:“都进来吧,不许谈医论药,谁也别当先生。你们只管说,昨天,你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
众人将信将疑地走了进去。
起初,大家只是拘谨地谈论着天气和收成。
三天后,气氛变了。
一位沙盘村的老农,抓起那撮黄沙,在地上缓缓洒开,一边洒一边说:“俺昨天看俺家那头老牛喘气,那气儿,就像这沙子,一开始粗,后来就散了……”他画出的沙线,竟与《诊脉法》中描述的“散脉”图形暗暗相合。
邻村的一位妇人,拿起那片冰凉的碎陶,贴在自己胸口,又贴在别人的胸口,喃喃地说:“俺儿子的心跳,就像用指头敲这陶片,‘咚咚咚’的,又快又有劲。可隔壁王大爷的心跳,就像用湿泥巴扔上去,‘噗、噗’的,闷得很。”
一时间,堂内众人纷纷效仿,用沙比喻脉象,用陶比喻心脏,用野花的枯荣来说明气血的盛衰。
他们说的全是乡野土话,用的全是寻常物件,却在不知不觉中,触碰到了医道最朴素的真理。
柳妻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她没有点破任何玄机,只是轻声说:“你们教的,比书上写的还真实。”
这消息像风一样,传到了盲童的耳朵里。
他紧锁的眉头豁然开朗,心中那潭死水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
他不再执着于“教”,而是带着那根断杖,再次走进村落。
这一次,他不再提医术,也不谈《针经》。
他只是坐在村头的石碾上,侧耳倾听,然后问出第一个问题:“你最近,听见谁的心跳变了?”
一个顽童歪着头想了想,抢着回答:“我听见了!阿婆昨天煮粥的时候,手一直抖,心跳得跟筛糠一样!”
一位正在编草鞋的老者抬起头,接着说:“俺也听见了,村东头那个后生,跑快了就喘不上气,脸憋得跟猪肝似的,那心跳声,隔着老远都像打雷。”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这就是脉象。心里的声音,身体会替它说出来。”
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最近,有谁的笑声,听起来不像他自己?”
村民们面面相觑,渐渐地,他们开始分辨,谁的笑声是发自内心的畅快,谁的笑声里藏着苦涩,谁的笑声只是为了应付场面。
他们开始发现,一个人的悲喜,是藏不住的,会从眼神、声音、呼吸的节奏里泄露出来。
他用断杖轻轻敲击着地面,发出沉稳的韵律。
“你们看,不用我教,你们心里,早就有了《针歌》的调子。”
夜里,他不再住进那令人窒息的“说话屋”,而是选择在村外的涪水滩上过夜。
几个胆大的孩童跟着他,学着他的样子,把耳朵贴在微凉的沙地上。
他把断杖深深地插入地里,对孩子们说,这叫“听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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