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晨曦如同细碎的金粉,温柔地洒在涪水村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熔炉旁的余烬尚有最后一丝温热,却再也聚不拢昨夜的人心。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从广场走过,脚步声里满是挥之不去的迟疑与空洞。
往日那熟悉到骨子里的号令声,已经彻底消失了。
“以后……谁来喊那‘三息一拍’?”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空木盆,低声问着身旁的丈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的丈夫,一个壮硕的汉子,只是沉默地望着那座空荡荡的、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石台,喉结滚动,喃喃自语:“赵师傅走了神……咱们,咱们还能治病吗?”
这句问话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村庄清晨虚假的宁静。
话音未落,东头院墙下的张婆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整个人如同被抽去骨头般软倒在地,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张婆!”
“快!快救人!”
众人大惊失色,慌乱地围拢过去,却又在三步之外生生停住。
他们伸出手,却不知该按向何处;他们张开嘴,却不知该吐出哪个调子。
没有了那声穿透人心的号令,没有了那个发号施令的身影,他们就像一群被斩断了提线的木偶,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如何协同。
恐慌,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就在这片死寂般的混乱中,一声清脆的叩击声,突兀地响起。
哒、哒哒。
声音来自西巷的老木匠。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看到张婆抽搐的模样,常年握着墨斗竹尺的手便本能地动了,抓起手边的竹尺,在潮湿的地面上轻轻叩击。
一下,停顿,再两下。
这不成调的节奏,却仿佛一把淬炼了千百遍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锁孔。
几乎在同一瞬间,广场南边正在收晾布的织妇,下意识地哼起了一段熟悉的调子,那调子不高不低,正好与竹尺的叩击声合上了拍。
紧接着,蹲在井边的药婆闭上了眼,干枯的手指在自己腕上轻轻搭住,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为远处的张婆遥遥搭脉。
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更是一个箭步上前,没有丝毫犹豫,三人一组围住张婆,掌心贴上她的后心、腰眼,将体内温热的气息缓缓渡了过去。
一套流程,行云流水,竟无半分滞涩。
不到半刻钟,地上抽搐的张婆猛地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了浑浊的双眼,气息虽弱,却已平稳。
她茫然地看着围在身边的一张张脸,虚弱地说道:“我……我刚才好像梦见师父了,他在梦里帮我顺气……”
众人闻言,齐齐回头,目光穿过稀疏的晨雾,望向了村口的小河边。
只见赵篾匠正蹲在那里,用力搓洗着一张破旧的渔网,河水打湿了他的裤脚。
他头也未抬,仿佛身后那场惊心动魄的急救与他毫无干系,又仿佛这一切的发生,本就该如此。
正午,烈日灼心,炙烤着大地。
赵篾匠坐在自家屋檐下,阴影恰好遮住他大半个身子。
他手中篾条翻飞,薄如蝉翼,韧如牛筋,在他指尖穿梭、交叠,一只精巧的竹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形。
昨日那个描摹穴位未果的少年,今日又来了。
他怀里捧着一本不知从哪个旧书堆里翻出的残破抄本,封皮早已不见,仅能辨认出《诊脉法》三个字。
他小心翼翼地翻到一页,上面绘着一幅粗糙的“寸口九候”图,恭敬地递到赵篾匠面前。
“赵伯,”少年指着图上一行小字,满脸困惑,“这上面说,‘浮脉如木之浮于水’,轻取即得。可我昨天在河边看了半天,河水那么急,哪有木头能安安静静浮着的影子?不都被冲走了吗?”
赵篾匠编织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朝屋角努了努嘴,淡淡道:“去,把那只陶碗拿来,舀满水。”
少年虽不解其意,但还是听话地照做了。
他端着一碗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水,小心翼翼地走回来,生怕洒出一滴。
就在他将陶碗递到赵篾匠面前时,赵篾匠却并未伸手去接,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他的手腕,再次开口,声音平淡无波:“端稳了。”
少年一怔,下意识地绷紧了手腕的肌肉。
就在水满欲溢、将洒未洒的那一刻,他忽然感觉到手腕猛地一沉,仿佛碗底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微微上托,带动着整个陶碗随他心跳的节奏,在水面上轻微地颤动。
赵篾匠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脉,不在纸上,也不在河里。它就在你端碗的这股手劲里。你觉得它要洒了,那股劲就是‘浮’,是‘数’;你心里一慌,手一抖,它就成了‘涩’;你把这口气沉下去,稳住了,它也就‘平’了,‘缓’了。”
少年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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