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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八年春末的那场雨,下得邺城内外一片泥泞阴冷。雨水敲打着司空府行辕的琉璃瓦,汇成细流,仿佛天公也在垂泪。
一名来自易城的信使,身披浸透的蓑衣,不顾一切地冲进行辕,跪倒在阶前,双手高举一份染着水渍的紧急文书,声音凄厉而颤抖:“司空!易城急报!郭……郭祭酒……他……薨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正与程昱、刘晔等人商议军务的曹操,身形猛地一僵。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威严尚在,但瞳孔却骤然收缩。他没有立刻去接那文书,只是死死盯着信使,声音低沉得可怕:“你……再说一遍?”
“郭祭酒……已于三日前……病逝易城……”信使伏地痛哭。
曹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一把夺过文书,飞快地扫过,那薄薄的纸页在他手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忽然,他猛地将文书攥紧,揉成一团,另一只手狠狠拍在身旁的案几上,震得笔砚乱跳。
“苍天!何夺我奉孝之速也——!”一声悲怆至极的怒吼从曹操喉中迸发,带着无尽的痛楚与不甘。他踉跄一步,眼角竟迸出泪光。堂内众人,无论是程昱这般老成持重的,还是刘晔这等机变百出的,此刻无不悚然动容,纷纷垂首,面露悲戚。
消息如惊雷般传遍邺城。
陈暮正在西曹值房核对文书,闻听此讯,手中的笔“啪”地一声落在简牍上,墨迹污了一大片。他怔怔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易水畔那张瘦削却目光如炬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最后的告诫,那洞察世事的眼神,竟真的成了绝响。一股巨大的空落感攫住了他,仿佛航行中依靠的一座灯塔骤然熄灭,前路虽在,却顿失了许多明澈。
行辕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郭嘉的灵位已匆匆设好,香烟缭绕。曹操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强撑着精神,召集程昱、刘晔、陈暮等少数几人议事。
“奉孝临终前,可还有话?”曹操的声音沙哑,目光落在陈暮身上。
陈暮躬身,将郭嘉关于“内忧尤在”、“邺城非铁板一块”、“司空性急,难免失于察察”等告诫,仔细复述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对自己的私嘱。
曹操听罢,闭目良久,再睁开时,悲痛稍抑,锐利重现:“奉孝知我,亦知天下势。北疆虽暂安,然袁熙、袁尚二子不除,勾结乌桓余孽,终是心腹大患。幽州公孙康,坐观成败,首鼠两端。奉孝曾言,此辈可缓图之,待我平定二袁,其势自孤。如今……”他顿了顿,语气转厉,“吾意已决,待奉孝丧仪毕,即整军备战,今岁必要肃清幽燕,绝此后患!”
程昱沉声道:“司空英明。然奉孝亦提醒内忧。大军北征,邺城、许都根本之地,不可不防。”
陈暮知道时机已到,上前一步:“司空,程公。近日暗查,确有蛛丝马迹。沮授之子沮鹄,似未远离,其活动区域与常山国边境出现之不明骑兵吻合。且,其与留居邺城之甄氏,或有隐秘联络。”他将货郎、绣品、坊市消失点以及张辽提及的骑兵情报,简明扼要地禀报。
曹操眼神一寒:“甄氏?袁熙之妇……哼,果然贼心不死!看来这内部,确需先清扫一番!明远,此事你与仲德紧密配合,务必在其酿成大祸前,揪出这些魑魅魍魉!”
郭嘉的逝世,似乎也让某些潜藏的力量产生了躁动。数日后,陈暮收到了一封来自甄府的帖子,措辞委婉,言称府中有些旧日文书关乎田产户籍,恐与前朝袁氏有涉,为表心迹,特请陈曹属过府核查,以正视听。
这无疑是一次主动的试探。陈暮禀过程昱,依约前往。
再次踏入甄府,气氛与上次略有不同。少了些许刻意的避讳,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寂。甄宓依旧素衣胜雪,容颜清减,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决绝。她请陈暮在偏厅坐下,命侍女抬来一小箱文书。
“府中旧物,多已焚毁,这些是清理出的些许残留,皆与袁氏无直接干系,但为免瓜田李下之嫌,还请曹属查验。”甄宓声音平静,目光却首次如此直接地落在陈暮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陈暮不动声色,一边翻阅着那些确实无关紧要的田契账册,一边淡淡道:“夫人深明大义,司空知晓,必感欣慰。如今北疆未靖,邺城初定,些许宵小之辈,或欲借机生事,夫人深居简出,还需多加小心。”
甄宓端起茶盏,指尖微微泛白:“多谢曹属提醒。妾身一介女流,只求苟全性命于乱世,岂敢再有妄念?只是……有时人若飘萍,身不由己。譬如先父在时,曾与沮别驾(沮授)交好,两家有些许旧谊,如今却成了他人猜忌的由头,想来亦是可叹。”她轻轻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脆响,“听闻沮别驾之子鹄公子,至今下落不明,也不知是生是死……若其明智,当远遁山林,何必再卷入这漩涡之中。”
她的话语似在撇清,却又刻意提及沮鹄,更点出“身不由己”与“猜忌”,仿佛在暗示什么,又像是在为自己可能的处境做铺垫。陈暮心中警醒,知她这是在传递信息,也可能是在混淆视听。他抬眼,迎上甄宓的目光:“夫人说的是。若能迷途知返,自是最好。若执迷不悟……”他顿了顿,语气转沉,“恐怕终究难逃法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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