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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都令官署位于皇城西南隅,与尚书台的层叠深廊相比,这里更像一处森严的堡垒。青灰砖墙垒得极高,门前值守的卫兵眼神锐利如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硬。
陈暮递上名刺,以协调城防文书往来为由求见。片刻后,他被引入正堂。
满宠正伏案疾书,并未因客至而停笔。他身形瘦削,面容严肃,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官服穿得一丝不苟。堂内陈设极简,除公案、书架与几张待客的席垫外,几无他物,唯有墙角立着一具擦拭锃亮的刑架,无声地昭示着此地主人的权责与风格。
“陈侍郎。”满宠终于搁笔,抬眼看来。他的目光并无寒暄之意,直截了当,似要穿透皮囊,审视内里。“尚书台日理万机,何事劳烦亲至我这陋室?”
陈暮依礼坐下,神色从容:“满令君明鉴。近日核阅各郡文书,见汝南、颍川左近,多有流民、游侠踪迹不定之报。度支曹亦呈报,今夏宫苑用度,如兰台修缮等项,较往年同期略有浮增。下官思虑,都城安危系于毫末,恐此等琐务,若与城中钱帛异动、人员纷杂相勾连,或生疥癣之患。故特来与令君通禀,盼许都令麾下明察秋毫,能防微杜渐。”
他语速平稳,将宫苑用度异常与城中治安隐患并提,看似是尽职的提醒,实则将那颗怀疑的种子,轻轻投向了最合适的土壤。
满宠静静听着,手指在案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眼神微凝。“兰台修缮……”他重复了一句,目光扫过陈暮,锐利依旧,却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陈侍郎心细如发,宠佩服。此类用度,向由少府与宫内操持,外朝难窥其径。然,”他话锋一转,“侍郎所言钱帛异动与人员纷杂……确需留意。近日市井间,是有些许不明来历的铜钱流通,正在查证。”
他没有追问宫苑之事,却接过了“钱帛异动”的话头。这反应,比陈暮预想的更为敏锐,也更为谨慎。
“有劳令君费心。”陈暮颔首,知道话只能点到为止。他起身告辞,满宠亦未多留。
走出许都令官署,夏日的阳光刺目,陈暮却感到一丝寒意。满宠这块石头,他投了下去,涟漪已生,只是这涟漪之下,是能澄清污浊,还是会引来更猛的暗流,尚未可知。
刚从满宠处回到尚书台值房,徐元便神色匆匆地寻来,将他拉至一旁僻静处,低声道:“明远,文若先生……怕是不好了。”
陈暮心头猛地一沉,仿佛被重锤击中。“何时的事?”
“就在今晨。听闻呕血不止,昏厥数次,太医令已束手……”徐元语带涩意,“府上已……已开始准备后事了。”
陈暮怔在原地,虽早有预感,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那股巨大的悲恸与空茫仍瞬间攫住了他。恩师那日在窗下形销骨立、目光灰败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立即告假,直奔荀府。这一次,府门前的白灯已然挂起,往来仆从皆缟素,哭声隐隐从内堂传来。压抑的悲声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府邸上空。
他未能再见荀彧最后一面。灵堂已设,棺椁肃穆。荀彧静静地躺在其中,面容经过整理,恢复了些许往日的清雅,却再无生气。那双曾蕴藏着星辰大海与汉室江山的风眸,永久地闭合了。
陈暮跪在灵前,深深叩首。额头顶着冰凉的地板,泪水终是无声滑落。不是为了权势倾轧下的败亡,而是为了一个理想主义者毕生信念的轰然倒塌,为了那“持正守心”的教诲言犹在耳,而授业之人却已带着无尽的憾恨与失望,溘然长逝。
“走吧……莫要……如我一般……”那日飘忽的告诫,此刻成了绝响。
荀彧之死,如同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散了许都夏日虚假的繁华与温情,将权力斗争最残酷的底色,赤裸裸地展露在陈暮面前。
荀彧的丧事在一种刻意维持的低调中进行。曹操自邺城发来措辞哀恸的祭文,厚赐抚恤,许都百官往来吊唁,却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谨慎。悲伤被限制在荀府之内,一出府门,便被许都固有的政治空气稀释、扭曲。
陈暮强忍悲痛,回到尚书台处理积压公务。第三日傍晚,他正准备离开,一名身着寻常布衣、貌不惊人的汉子在廊下与他擦肩而过,不动声色地塞入他袖中一枚小小的蜡丸。
回到值房,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城西永昌货栈,见南帛北金。”
是满宠的人!动作好快!
“南帛北金”——南方丝绸,北方金器?这暗语意指货栈流通的货物来源复杂,可能与南北势力都有牵扯?而宫苑流出的钱财,最终汇入了这里?
陈暮心头凛然。满宠不仅查了,而且效率极高,并愿意与他分享这关键进展。这既是合作的态度,也可能是一种考验,看他陈暮接下来如何应对。
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自荀彧去世后,尚书台内那些若有若无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似乎更多了几分探究,甚至……冷意。荀彧这座曾经的“大山”崩塌,他这位明显带着邺城背景、又与荀彧有师徒之谊的侍郎,在许多人眼中,处境变得更加微妙和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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