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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的灵柩在一种近乎压抑的静默中下葬了。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过多的哀荣,只有少数故旧门生执绋相送。坟茔选在许都城外一处僻静的山坡,背倚苍松,俯瞰着这座他为之耗尽心血、最终却吞噬了他理想的城池。
葬礼上,陈暮见到了许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有人面露悲戚,眼神却闪烁不定;有人沉默寡言,眉宇间凝结着兔死狐悲的惊惧;亦有人,如光禄大夫郗虚,远远站着,面无表情,只在棺木入土时,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旋即恢复古井无波。
崔林作为尚书令,主持了仪式,念诵祭文时声音平稳,却始终避免与陈暮等带有邺城背景的官员视线接触。一种无形的隔阂,如同初冬的薄冰,在许都的官僚体系中悄然蔓延。
陈暮身着素服,立于送葬人群的边缘。他心中悲凉,更多的却是一种冰冷的清醒。恩师用死亡划下的这道界限,让许多原本模糊的立场,变得清晰起来。他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打量,同情、猜忌、审视、乃至隐晦的敌意,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葬礼结束,人群沉默地散去。陈暮最后望了一眼那方新立的墓碑,转身走向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他靠在厢壁上,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方冰冷的砥石。他知道,荀彧的时代结束了,而属于他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回到尚书台,气氛愈发凝滞。曹操那封斥责公文像一道鞭影,悬在每个人头顶。崔林不敢怠慢,立即组织人手,重点核查南阳、汝南、颍川三郡的物资文书。
然而,阻力比预想中更大。不是明目张胆的对抗,而是无处不在的拖延、推诿与“疏忽”。
“陈侍郎,您要的南阳去岁秋粮转运细目,库吏说一时寻不见,许是归档时放错了地方……”
“颍川郡的军械损耗记录?哦,负责此事的王主事告病回乡了,归期未定……”
“汝南那边回复,郡内游侠滋扰,案牍保管不善,部分文书受潮霉变,正在晾晒整理……”
种种借口,冠冕堂皇,让人抓不住错处,却有效地迟滞着核查进程。陈暮心知肚明,这是许都旧有势力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应邺城的压力,也是在试探他这个新晋侍郎的斤两。
他没有发作,只是每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将能找到的每一份相关文书都亲自过目、核对、摘录。他的值房内,灯火常常亮至深夜。他在用自己的勤勉与缜密,对抗着这无形的软钉子。
这一日,核查会议上,一位资深的郎官,姓李,素与几位汉室老臣走得近,在讨论到一笔拨往汝南的“治安维稳”款项时,语带机锋:“陈侍郎年轻有为,目光如炬。只是这钱粮调度,牵涉甚广,有时看似指向东,实则意在西南。若一味拘泥于纸面,恐失之偏颇,徒劳无功啊。”
这话隐隐指向陈暮的出身和立场,暗示他不懂许都水面下的规则。
陈暮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李郎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李公所言甚是。水面之下,或有潜流。然,职责所在,便是要将这纸面之上的脉络先理清楚。潜流因何而起,流向何方,终需证据说话。若因畏难而视而不见,或因臆测而妄下论断,才是真正的失职。”
他不卑不亢,将“潜流”二字点破,却又牢牢扣住“证据”与“职责”,让对方蓄力的软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李郎官面色微僵,讪讪不再多言。崔林轻咳一声,打了圆场,会议在一种微妙的张力中继续。
夜色深沉,光禄大夫郗虚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的密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神色凝重的面孔。除郗虚外,尚有两位在清流中颇有声望的老臣,以及一位身着内侍服色、面色白皙的中年宦官。
“荀文若一去,邺城那位,怕是再无顾忌了。”一位老臣叹息道,声音带着颤巍巍的老态。
郗虚冷哼一声,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他几时有过顾忌?如今借南征之名,行清洗之实,那陈暮,便是他插在尚书台的一把刀!”
“那把刀,似乎磨得挺快。”另一位老臣忧心忡忡,“近日他核查三郡文书,锱铢必较,怕是不找出些‘实证’,不会罢休。满伯宁那边,似乎也嗅到了什么,城西那边……近来不太平。”
那中年宦官尖细的嗓音响起,带着阴柔的冷意:“宫里也不安生。兰台、东观那边,几次用度都被仔细核验过,虽未查出什么,但……终究是隐患。陛下近日,亦是忧思难解。”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曹操的压力,陈暮的步步紧逼,满宠的暗中调查,像几道绳索,正在缓缓收紧。
“不能再等了。”郗虚将玉如意重重放在案上,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必须给他找点麻烦,让他自顾不暇。那把刀,不能让他轻易落下。”
“大夫之意是?”
“他不是盯着南边和那几个郡吗?”郗虚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那就让他看个够!找几个‘懂事’的,在汝南、颍川边界,闹出点动静来,规模不大不小,正好能上达天听。再把风声放出去,就说……是荆州方面,不满曹司空压迫,暗中联络北方义士,欲清君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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