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泥泞,将浑浊的水花溅向路边倒塌的广告牌,泥点如碎玻璃般在锈蚀的铁皮上炸开,留下湿漉漉的星痕。
空气中弥漫着洪水退去后独有的腥味——那是淤泥里腐烂的菜叶、泡胀的木头、还有被遗忘在阁楼里的旧棉被混合发酵的气息,潮湿而沉重,像一块捂住口鼻的破布。
李默所在的工程队抵达了湘西南的腹地,这个名叫“上源镇”的地方,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临时安置点的帐篷连成一片,灰白交错,像大地身上一道道结痂的伤疤,在阴云下泛着冷光。
镇口的宣传栏上,“三问议事”的流程图被雨水泡得起了皱,纸角卷曲发黄,像老人干枯的手指,但红笔勾出的“民主决策”四个字依然醒目,刺眼得如同伤口上的盐粒。
李默不动声色地蹲在灶台边,指尖触到砖石的粗粝,掌心还残留着鼓风机金属旋钮的冰凉。
他盯着那口大铁锅,锅底积着昨夜熬粥留下的焦糊黑印,像一块无法愈合的疤。
**真正的改变,从来不是靠文件上的签名,而是从一口饭开始。
** 他深吸一口气,在调试鼓风机时,指尖微微一颤,仿佛不经意地滑了一下——鼓风机轰然加大,烈焰如猛兽般窜起,舔舐锅底,铁皮在高温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随即“刺啦”一声,一个指头大小的洞赫然出现,焦黑边缘蜷曲如枯叶。
他故作懊恼地拍了拍手,掌心扬起细小的煤灰,像一场微型的雪。
破锅被搁在一旁,锅底的破洞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冷冷地望着天空。
夜幕降临,安置点亮起点点灯火,煤油灯的光晕在风中摇曳,将人影拉长又压短。
疲惫了一天的人们需要一口热饭来慰藉空虚的肠胃。
一个中年妇女端着一盆洗好的米,米粒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微光,她踯躇着走到李默身旁,指尖微微发抖,目光落在那口破锅上,欲言又止。
“大姐,要做饭?”李默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像灶膛里未燃尽的炭。
女人点了点头,脸上是掩不住的愁苦:“娃饿了……想借口锅熬点粥。”
李默重重叹了口气,指尖敲了敲破锅边缘,发出“铛”的一声轻响,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人听清:“唉,锅破了,也没人管。就像这开会一样,反正也没人说个‘不’字,破了就破了吧。”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扎破了女人麻木的表情。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头滚动,仿佛有千言万语被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沉默地端着米盆转身离开,脚步沉重,踩在泥地上发出“噗嗤”声,像一颗心在泥泞中挣扎。
李默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也没底。
他不知道这颗石子,能否在这一潭死水中激起一丝涟漪。
但也许,真正的涟漪,本就无声。
数百公里外,一缕相似的静默正浮现在县城茶馆的窗边。
苏晓芸临窗而坐,细品着杯中的毛尖,茶汤清亮,热气袅袅上升,在她镜片上蒙了一层薄雾。
邻桌,两名社区干部正为一件事大吐苦水,声音压得极低,像在讨论一件见不得光的秘密。
“上面发文,说要学会‘倾听沉默的人’,可这怎么听?谁没说话,谁心里有想法,我们哪知道?”其中一个抱怨道,“总不能挨家挨户敲门,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吧?那不成骚扰了?”
苏晓芸眉眼未动,只朝服务员招了招手,轻声点了本地一种特殊的茶——“哑口茶”。
她临走时,指尖在桌角轻轻一叩,低语:“今晚若有杯倒扣,请记得那碟蜜枣。”
“哑口茶”并非人人知晓,但在本地老茶馆中,仍是心照不宣的暗语。
老板世代相传,见杯倒扣,便知客人心有难言之隐。
第二天,那两名社区干部又来了。
一进门,他们就愣住了。
只见茶馆靠窗的好几个位置上,都赫然放着一只倒扣的茶杯,瓷面朝下,像一个个闭合的唇。
客人们如常看报聊天,仿佛那倒扣的杯子只是普通的装饰。
其中一人像是被蛊惑了一般,试探性地将自己的茶杯也倒扣过来。
片刻之后,服务员悄无声息地走来,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在他们的桌上添了一小碟晶莹的蜜枣,糖霜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像凝固的泪。
那名干部如同被闪电击中,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站起身,拉着同伴匆匆离去,脚步急促,踩碎了茶馆外一片枯叶。
下午,社区的公告栏上就贴出了一张新规则:“有些话,想说又说不出口;有些难,想提又怕人笑话。从今天起,请把您的门牌号写在纸条上,投入居委会门口的‘倒扣箱’。我们会上门,但保证不问一句话,只在您家门口的公共长椅上静坐十分钟。您若愿意见,就开门;不愿意见,我们时间到了就走。”
第一天,“倒扣箱”里收到了七张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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