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酉正三刻,掬水轩。
七十二盏琉璃灯同时点燃,灯芯以龙涎香浸过,火光明艳,香气馥郁。四面屏风撤去,露出轩外雪湖,湖上漂泊着十几艘小小灯船,船头摆着寿桃、寿面,灯火映水,水动影摇,如银河倾泻。
王公贵女、文武诰命,俱已列席。玉杯金盏交错,笙箫丝竹合鸣,一派紫陌繁华。
沈如晦坐在末席,青衣淡若月下湖水,衣角兰草暗纹随灯影摇曳,安静得几乎透明。然而众女眷的余光,却时时掠过她——
那日萧珣一句“青衫一瞥”,已让“冷宫罪眷”成了贵女圈里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对面首席,柳如烟绯罗曳地,金步摇在鬓边轻颤,唇角含笑,眼底却结着冰。她抬手击掌,乐队暂歇,满厅渐渐安静。
“今日王爷千秋,”她声音娇软,却灌注内力,远近皆闻,“妾身斗胆,想请沈妃妹妹,献上一舞,以助酒兴。”
话音落,四座目光齐刷刷射向末席——惊讶、玩味、幸灾乐祸,应有尽有。
柳如烟早有准备。
冷宫罪籍,温饱尚且艰难,何来歌舞教习?只要沈如晦踏出第一步,要么摔入陷阱,要么在众目睽睽下出丑,再借“扫王爷雅兴”之罪,当众杖责。
更狠的是,她吩咐乐师,只备《惊鸿》大曲——音域极高,鼓点繁复,非十年功底不能驾驭。
乐声起,沈如晦若舞,必露拙;若不舞,便是抗命。
两条路,皆死局。
众目注视下,沈如晦缓缓起身,青衣轻拂,像一截月光移上厅堂。
“侧妃美意,如晦心领。”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透,“只是,我出身冷宫,并未学过歌舞,怕扫了诸位雅兴。”
厅中响起低低哄笑,有人窃语:“连刀叉勺筷都握不稳吧?”
柳如烟掩唇,眸光却锋利:“妹妹何必自谦?舞不成,歌亦可;歌不成,奏一曲总使得。莫非……连乐器都没碰过?”
一句比一句紧,竟是不给退路。
萧珣坐于主位,半掩在金丝屏风后,只露出苍白下颌,闻言轻咳一声,似要开口,却终究只淡淡望向沈如晦——
那目光太深,像要看穿她,又像要等她自救。
沈如晦抬眸,掠过柳如烟,掠过众女,落在案上——
那里,有一支陪酒乐队用的玉笛,通体雪白,系红丝流苏,灯影下温润生辉。
她举步上前,指尖触及笛身,众目随之移动。
“笛子,倒确实碰过。”
她声音轻,却足够让近席听见,一时嗤笑四起——
“真敢现眼?”
“等下吹出鸭叫,就有好戏看了!”
柳如烟笑意更深,抬手示意乐师:“为沈妃伴奏,起《惊鸿》!”
鼓瑟齐鸣,繁音急节,如浪涌来。
沈如晦却抬手,制止:“不必。”
她环顾四周,目光平静,“我吹一曲,嬷嬷教的,名《寒夜吟》,音低,恐压不住丝竹,便清吹罢。”
话音落,满座一怔——
清吹?无伴,无和,孤零零一支笛,稍有瑕疵,便放大百倍。
萧珣指尖轻点扶手,目光穿过屏风,第一次露出兴味。
沈如晦横笛于唇,灯火映着她侧脸,线条干净,像雪雕。
一缕气息吐出——
笛声清冽,如霜刃划破长夜,第一声,便让众人心口莫名一紧。
《寒夜吟》原非寿曲,是民间哀调,传为守灵老嬷所作,音节简朴,却哀而不伤,悲凉里藏孤勇。
笛声起,众人仿佛看见——
残灯,冷庙,破棉絮里,老嬷拍哄病儿;
风雪,瓦缝,单衣少女,蜷坐阶前,仰望微光。
笛音低回,如哽咽,却字字清晰;高音处,似寒刃破空,带着不肯低头的锋锐。
丝竹止,笑语歇,满厅鸦雀无声,只闻笛声穿梭在梁柱间,像一场无声的雪,覆盖所有繁华。
柳如烟脸上笑意,一点点龟裂。
她精心布置的“陷阱”,反成了沈如晦的“戏台”。
笛声收——
最后一音,袅袅散去,灯影似都暗了一瞬。
满座静默,竟无人喝彩。
不知谁先回神,轻叹一声:“好听……”
像一滴水落入油锅,瞬间炸开——
“此曲只应天上有!”
“闻之落泪,沈妃好笛艺!”
更有人,偷偷望向屏风后——
萧珣指尖停住,目光灼灼,似第一次,真正看见这名“冲喜”王妃。
掌声四起中,沈如晦放下玉笛,朝柳如烟微一颔首:
“侧妃所言极是,如晦确未学过歌舞,只会这一曲,献丑了。”
一句话,轻轻巧巧,把“献舞”之难,化作“献艺”之巧,反衬得柳如烟咄咄逼人,心胸狭窄。
贵女们看向柳如烟的目光,多了丝异样——
本想借刀杀人,反被刀锋回指。
柳如烟指甲陷入掌心,几乎掐出血,却不得不维持体面,强笑:“妹妹果然多才多艺,姐姐眼拙了。”
沈如晦微笑,“侧妃谬赞,如晦愧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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