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脚刚跨过门槛,心口猛地一紧。
一股热流顺着身体往上涌,像是要把他钉在原地。那种感觉来得突然,却又熟悉得让人心慌——就像小时候发烧时,体温一下子飙高,脑子还清醒着,身体却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呼吸一顿,指尖泛起一阵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血液里苏醒,悄悄沿着脉络爬行。
但他没有停下。
一步踏出,整只脚稳稳踩进通道。
地面不像石头那么硬,也不像泥土那样松软,踩下去有点弹性,像踩在厚厚的苔藓上。微光菌丝从脚边散开,又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像是被看不见的手牵引着。它们不是普通的植物,也不是蘑菇,更像是介于生命和非生命之间的存在,静静铺展在这条通往地底深处的路上,像大地伸出的神经,感知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心跳有多快、脚步有多重。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五指张开,再慢慢收拢。指甲边缘有些发白,那是常年戴手套留下的痕迹。指尖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身体还记得那些年依赖仪器的日子——测土壤酸碱要三次取平均值,湿度变化超过0.5%就得记录,连踩泥的力度都曾用传感器量化过。实验室里每一步都有标准流程,数据不能有一点模糊。
可现在,他不能再靠这些了。
脑子里还在自动推演模型:这层菌丝导热差,地下水应该往东南流,温度梯度……他忽然闭眼,猛地从背包侧袋抽出光谱仪,狠狠砸向岩壁!
“啪”一声,玻璃碎裂,金属撞出火星,零件滚进黑暗。他又掏出pH笔、温湿度计,连同口袋里的记录表全扯出来,一脚踩进尘土里。纸页撕裂的声音很轻,但他听得清楚,像是剪断了最后一根线。
这些仪器曾是他最信任的东西,是他在城市研究所里赖以生存的工具。他曾靠着它们分析万亩耕地退化的原因,写报告,争取政策支持,甚至一度以为,只要数据够准,就能救活这片正在死去的土地。可青石镇的田地依旧荒芜,祖辈传下的良田变成干裂的壳,稻穗枯黄,河水浑浊。而他带回的数据,最后只成了文件夹里一页页没人看的图表。
他蹲在地上喘气,胸口起伏。
不是累,是一种解脱后的空虚。他毁掉的不只是几台机器,更是过去十年的身份——那个穿白大褂、戴护目镜、用理性切割世界的“专家”。而现在,他只是一个赤脚站在地上的男人,面对一片不会说话的泥土,等它愿不愿意回应自己。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你信土,我信械——合起来,才是青石镇。”
是赵铁柱。
不是幻觉,也不是录音,那语气太熟了,带着点机械调试时的冷静,又藏着一丝笑意。这声音不从外面来,更像是从地底渗上来,顺着脚心钻进骨头。低沉平稳,像老式发电机启动前的嗡鸣,又像春耕时犁头划过湿润泥土的节奏。
赵铁柱是他小时候的玩伴,也是镇上唯一会修农机的老匠人。二十年前一场暴雨引发山体滑坡,埋了灌溉渠,也压垮了他家的机房。那天夜里,赵铁柱独自去抢修水泵,再也没回来。搜救队挖了三天,只找到一只沾满机油的手套和半截烧焦的电线。
可现在,他的声音却如此真实。
陈砚没惊讶,也没回头。他知道这不是亡魂说话,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醒了——也许是土地的记忆,也许是世代耕作者留下的意识,在这一刻选择了以他熟悉的方式出现。
他慢慢站起身,解开鞋带,把两只鞋脱了,袜子也扯下来扔在一旁。动作很慢,却很坚定。赤脚踩上去的瞬间,一股凉意顺着脚心爬上来,不是冷,而是一种久违的清醒。那种感觉,像童年夏天光脚跑过刚割完稻的田埂,脚底被稻茬轻轻刮过,泥土还带着阳光晒透后的余温。
他慢慢跪坐下去,双手撑在地面,指尖压进菌丝缝隙。
没有数字跳动,没有警报提示,什么都没有。这片地,根本不理他。
它不需要他的测量,也不需要他的解释。它只是存在着,呼吸着,等着他放下一切外物,真正地“进来”。
起初,大脑还在作祟。
“当前地温约十八度。”
“含水率接近饱和。”
“有机质含量偏低。”
念头刚冒出来,心口就一阵发烫,像是提醒他——别算,去感受。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想数字。指尖的土不再是样本,而是活的东西。它有点潮,但不湿;有点松,却不散。像冬眠刚醒的蚕,懒洋洋贴着皮肤。
他继续搓着,动作越来越慢,也越来越稳。三根手指好像长出了新的知觉,能摸到土粒之间的空隙,能感觉到细微的阻力来自哪里。有一处特别黏,像是混进了腐殖层;另一处略硬,底下可能埋着碎石。
脚趾缝也开始有感觉了。泥浆一点点挤进来,温凉适中,不像井水刺骨,也不像晒过的田土燥热。它就在那里,不急不躁,等你愿意弯下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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