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酒的余温还裹在喉咙里,带着点米香的回甘。李朴放下酒杯时,杯底与桌面的木质纹路碰撞,发出“嗒”的轻响。他抬眼扫过邻桌——一对白人情侣正用夹子递钱,男的指尖夹着几张先令,女的在整理散落的餐巾,窗外的夕阳刚好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镀了层暖光。李朴收回目光,抬手招服务员:“结账。”
服务员应声过来,身上穿着熨帖的米白色制服,领口别着银色的店徽,上面刻着“Osaka”的字样。他手里捧着个深棕色的皮质夹子,边角磨得发亮却擦得锃亮,能隐约映出天花板垂落的水晶灯影子——这是坦桑高档餐厅的规矩,英式殖民留下的体面,账单夹在里面,钱和找零都通过夹子传递,既避了当面数钱的尴尬,又透着对客人的尊重。他走到桌旁,脚步轻得像猫,把夹子轻放在桌角的藤编餐垫上,腰弯得恰到好处,声音压得平稳:“先生,账单在里面,您过目。”说完还侧了侧身,留出足够的空间,没敢多看阿莉娜——他大概也认出了这位常去政府办公区的女官员。
阿莉娜端着大麦茶的手指顿了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杯子是粗陶的,上面印着淡青色的樱花纹,杯沿还留着她喝茶时沾的浅淡唇印。她的目光先扫过夹子上的金属搭扣,再抬眼落在李朴脸上,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没说话,却抬手拢了拢落在肩头的凤凰木花瓣——那花瓣是深红的,沾在米白色的连衣裙上,像一滴凝固的血。李朴懂这眼神。在坦桑待了快一年,他早摸透了这里的“双层规矩”:明面上的账单是给外人看的体面,夹在里面的“心意”才是维系关系的关键;就像办事时,合规的流程是骨架,藏在流程里的“体谅”才是血肉。他拿起夹子,指尖触到皮质的温热,打开时,金属搭扣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不大,却在餐厅的轻音乐里格外清晰。里面躺着张打印的账单,二十万先令的数字用加粗字体印着,旁边还列着明细:刺身拼盘八万,加州卷三万,清酒四万……一笔一笔,算得清楚。
他掏出钱夹——是张田去年给他庆生时送的,黑色人造革,边角已经磨白,里面夹着几张常用的银行卡和叠得整齐的先令。他指尖沾了点清酒的湿气,数出二十张一万面额的先令,每一张都抚平了褶皱,整齐地码在账单下面。又犹豫了两秒,指尖在钱夹里顿了顿——小费给少了,服务员会在背后说小气;给多了,在阿莉娜面前显得刻意,反而落了下乘。他最终抽了五千先令,叠成小方块,压在最上面。服务员上前接过夹子时,指尖刚碰到那叠额外的钱,眼睛就亮了亮——五千先令,抵得上他大半天的工资。他赶紧把夹子抱在怀里,腰弯得更低了,声音里带着真切的笑意:“感谢您的慷慨,先生和女士慢走。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转身离开时,脚步都比来时轻快,路过吧台时,还跟调酒师递了个眼神——调酒师挑了挑眉,往李朴这桌看了眼,笑着举了举杯。李朴也抬手示意,余光瞥见阿莉娜正用纸巾擦嘴角,嘴角的笑意深了些,手指的动作也放松了,不再是之前那种刻意端着的僵硬。
“你们中国人也懂我们的规矩。”阿莉娜起身时,顺手把椅凳往桌下推了推,动作轻缓,带着长期身处高位的习惯——不留下一丝凌乱。她理了理连衣裙的裙摆,那片深红的凤凰木花瓣掉在了地上,被她轻轻踩在脚下,成了一瓣暗红的印记。“很多外国人来吃饭,只给账单上的钱,有的甚至会跟服务员讨价还价,说小费不该算在消费里。”她抬手拂了拂头发,碎发被海风粘在脸颊上,露出光洁的额头,“服务员挣钱不容易,每天站八个小时,笑脸迎人,这点小费,是对他们体面的尊重。”她的声音里没了之前的冷硬,多了点闲聊的温和,像周日午后晒着太阳的絮语。
“入乡随俗嘛。”李朴赶紧上前一步,帮她拉开椅子——椅子是藤编的,带着海边特有的湿润质感,他特意扶了扶椅背上的靠垫,怕她坐下时硌着。“在国内吃饭不用给小费,甚至有的餐厅会收服务费,但在坦桑,我听约翰说过,小费不是‘额外支出’,是‘基本尊重’。”他笑着说,目光落在餐厅门口的海报上——那是张桑给巴尔海滩的照片,蓝色的海水里浮着白色的帆船,“服务员每天要记那么多菜品,还要照顾不同客人的脾气,多给点,他们晚上回家给孩子买块糖,也能高兴一整晚。”阿莉娜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迈步往门口走时,脚步比来时慢了些,偶尔会看一眼墙上的画——看到马赛人举着长矛的油画时,她的目光停了两秒,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走出Osaka时,夕阳正沉在海平面的正中央,像个烧红的铜盘,把海水染成了金红渐变的颜色——靠近岸边的是浅红,往远处是橘黄,再远就是深蓝,界限分明又交融得自然。浪花拍着礁石,“哗啦”一声响,溅起的水珠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带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味,混着餐厅飘出的烤鳗鱼香,成了独属于海边的气味。海边的行人多了起来,比中午时热闹了十倍。有华人情侣挽着手散步,女生手里举着个椰子,吸管插在椰肉里,男生正帮她擦嘴角沾着的椰汁;不远处的礁石上,几个黑人家庭铺着彩色的塑料布野餐,塑料布上摆着烤玉米、炸香蕉和装着甜茶的葫芦瓢,孩子们光脚在礁石上跑,手里攥着捡来的贝壳,笑声像银铃一样,撞在海面上又弹回来。有个卖烤玉米的小贩推着铁皮车走过,车斗里的炭火“噼啪”响,玉米的焦香裹着黄油味飘过来,引得孩子们围着车转。阿莉娜路过时,伸手摸了摸一个小女孩的头——小女孩手里攥着半块烤玉米,嘴角沾着焦黑的炭灰,看到阿莉娜,怯生生地把玉米往身后藏,却又偷偷探出头看她的连衣裙。阿莉娜笑了,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剥了糖纸递给她,用斯瓦西里语轻声说:“慢慢吃,别噎着。”小女孩接过糖,塞进嘴里,含糊地说了句“谢谢妈妈”,转身就跑回了野餐的人群里,惹得她的家人都笑着看向阿莉娜,阿莉娜也挥了挥手,笑容里没有了半点长官的威严,只剩女人的温柔。李朴跟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的石头又轻了些——能对孩子温柔的人,总不会太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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