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三日,山雾裹着新翻的泥土香漫进韩家小院时,韩林正蹲在檐下编竹篓。竹篾在他指节间翻飞,编到第三道篾口时,突然地断成两截。他抬头望了望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像块浸了水的棉絮,连檐角铜铃都被压得哑了声。
先生!小丫头挎着竹篮撞开院门,发辫上的银铃铛轻得像片云,王阿婆说后山的野茶树抽新芽了!可我今早去看,芽尖都蔫头耷脑的,像被谁掐了尖儿似的。她把篮往石桌上一放,篮里飘出股青草涩味,我偷了阿娘的艾草糍,您尝尝是不是比去年的黏?
韩林捏起块糍粑,艾草的苦香混着糯米的甜,在舌尖化开。这味道像极了去年清明前,他在鹰嘴崖采茶时遇到的倒春寒——茶芽被冻得发紫,茶农们蹲在田埂上直抹泪。他刚要说话,院外传来一声,老龟驮着半筐陈皮爬进来,龟壳上沾着星点泥渍,这土不对。
小丫头蹲下身,用指尖捻了捻老龟背上的泥,是后山坡的土吧?我今早踩过,黏糊糊的,像泡了水的棉絮。她突然拽住韩林的衣袖,您闻闻,有股子潮霉味!
韩林凑过去,果然闻见股若有若无的腐叶气。这气味不像山涧的苔藓,倒像是...他猛地想起昨夜在《茶经》里看到的记载——清明茶,贵在鲜。若遇阴湿,茶芽易霉,谓之。而更让他心惊的是,记忆里三十年前,村里的老茶农陈阿公就是在清明前遭遇茶瘟,最后抱着茶篓坐在茶树下,再没起来过。
许是茶灵闹脾气了。老龟用龟甲敲了敲石桌,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康熙二十三年见过这阵仗。那年清明前,鹰嘴崖的茶树全谢了,后来是村西头的盲眼阿婆用茶盏接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晨露,才把茶魂唤回来。
茶灵?小丫头眼睛发亮,是会织茶烟的那位?我阿奶说,她的茶篓能在月光下编出绿芽,泡出来的茶能看见山!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声。穿青布衫子的妇人挎着竹篮站在门口,鬓边插着支褪色的银簪子,林先生,我家阿囡又在茶园里转悠了。这丫头说,茶树在哭。她放下竹篮,里面装着几团棉线,我带了她纺的茶穗,您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场。
韩林接过茶穗,触手生温。棉线间缠着些半透明的丝——那是雪绒的眼泪冻成的冰泪丝。小丫头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指向院外——穿青布衫子的妇人脚边,正跟着只灰扑扑的小雀儿,翅膀上沾着星点泥,像是刚从泥里钻出来。
是茶信雀!老龟眯起眼,它喙上的泥点是翡翠色,说明是从南山飞来的。小雀儿扑棱着落在石桌上,爪子上攥着根干枯的茶茎,叫了两声,把茶茎往韩林手里塞。
韩林捏开茶茎,里面裹着粒芝麻大的绿籽。小丫头凑过来看,突然地叫出声:这是明前茶的种!我阿奶说,明前茶是清明的信使,种子要在清明前埋进土,才能在谷雨长出第一片新叶!
后山坡的野茶园在晨雾里泛着青灰。韩林踩着松软的泥土往前挪,鞋跟下的土块作响。小丫头举着竹篾灯笼在前头照路,灯笼里的烛火被风扑得直晃,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龟驮着茶穗爬在后面,龟壳上的泥渍在雾里闪着幽光。
“到了!”小丫头犹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突然停住了脚步。眼前的野茶园仿佛被泼洒了一盆墨汁,原本应该缀满茶芽的枝桠上,竟然结满了霉黑的痂,宛如一张张狰狞的鬼脸。有些枝桠被拦腰折断,断口处还冒着缕缕青烟,散发出那股熟悉的潮霉味,如同一群恶魔在张牙舞爪。
茶农阿婆缓缓蹲下身来,用那如同枯树枝般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霉枝。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茶芽,腰间的茶篓突然像是被惊扰的蜂群一般,“嗡”地震颤起来,棉线编的茶穗如同受惊的鸟儿,从篓里“扑棱”飞起,在半空转了个圈,又“啪嗒”落回她那如老树皮般粗糙的掌心。
“是霉灵。”她的声音仿佛风中残烛,颤抖着说道,“五十年前,我男人就是被霉灵卷走的……”“霉灵?”韩林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昨夜在《茶经》里看到的注疏——“霉灵者,茶之秽也。专噬将发未发的茶芽,待茶魂散尽,便化作浊雾去寻下一处。”
“那明前茶的种子……”小丫头紧紧攥着手里的茶茎,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是不是被霉灵吃了?”
话音未落,林深处传来轻响。三人同时抬头,只见最深处那棵老茶树上,正冒着团灰白的雾。雾气舔着枝桠,所过之处,茶芽纷纷坠落,在地上摔成黑灰。更奇的是,雾气里竟裹着些半透明的丝——那是雪绒的眼泪冻成的冰泪丝。
“是雪绒!”韩林失声喊道。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雪绒在大寒夜编织寒酥网时的场景,那细密的网丝仿佛还在眼前闪烁;还有在雨水节气里,它帮助春芽积攒盼头的可爱模样,一切都历历在目。“它怎么会在这里?”韩林满心疑惑。
一旁的茶农阿婆似乎猜到了韩林的想法,她缓缓地摸出一块手帕,轻轻地擦拭着眼角,说道:“许是来救茶的吧。”阿婆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男人走前曾说过,霉灵最怕纯净的东西。而雪绒的眼泪是由冰魄所化,或许能够镇住这可恶的霉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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