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更夫的梆子声第五次穿透浓雾,像钝刀割开凝固的夜,镇北王府的檐角终于浮出一线蟹壳青。
楚言背倚冰凉的廊柱,右掌死死掐住左臂肘弯。那里已成一片烧红的烙铁,稍一松懈,碎裂的桡骨便要从皮肉里刺出来。
冷汗浸透他白色中衣,在玄色劲装前襟漫开深渍。
整整三个时辰,他如石雕般守在拓跋野寝殿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肩胛剧痛,昨夜被门板扫飞时咬破了舌尖,喉间锈腥翻涌。
殿内拓跋野的鼾声时断时续,混着酒气的呕吐物酸腐味从门缝溢出。
楚言却只盯着阶前一道裂痕,那是他后脑砸落的位置。若偏上半寸......
下房陆续亮起灯火。粗使婆子呵着白气清扫庭院,竹帚刮过青砖的嚓嚓声里,小丫鬟们捧着铜盆疾走,裙裾惊飞阶下宿眠的麻雀。
无人敢看楚言一眼。他垂目盯着自己靴尖,一片枯叶黏在鹿皮纹路上,像干涸的血痂。
辰初刻,白战立在九曲回廊尽头。玄色蟠龙常服被风鼓起,露出内里霜色中衣领缘。
他目光掠过楚言僵直的左臂,那里以布带草草悬在颈间,肿胀已撑裂袖口金线。
昨夜西殿值守者,自去刑堂领十鞭。”
声音不高,却冻得端水丫鬟当场跪伏。楚言单膝触地时闷哼出声,冷汗沿着鼻尖砸进砖缝。
白战腕间沉香珠串微滞,“楚言留下。”
亲卫长捧来黑漆药匣时,楚言正盯着波斯地毯的缠枝莲纹出神。
白战亲手挑开他撕裂的袖管,腐血黏着布料撕离的滋啦声响起,楚言浑身筋肉骤然绷如铁石。
白战抽帕拭指,绛红血丝在雪缎上洇开红梅,“执本王对牌入宫,速请王太医。”
楚言猛地抬头,眼眶刺痛。镇北王府亲卫三千,何曾有过太医登门治伤的殊荣?
王太医于太师椅上落针时,楚言的指甲已深陷花梨木扶手。羊脂玉脉枕衬着他肿胀变形的左臂,银针探入骨缝的锐痛骤然炸开白光。
“万幸骨碴未入血脉。”王太医将染血的棉帕掷入金盆,“只是杉木皮夹缚后,百日不可持重物。”
门外忽起骚动。拓跋野赤足散发的身影斜投在绢纱屏风上,如误闯陷阱的困兽。他中衣领口松散,锁骨处还沾着昨夜秽物的干痕。
当太医剪开楚言臂上残布,筋肉虬结的紫黑伤痕曝露于晨光下,拓跋野喉结剧颤,蓦地转身扶住门框干呕起来。
拓跋野的干呕声在死寂的澄心堂里显得格外刺耳,胃囊痉挛的抽搐牵动着脊背。
他粗重喘息着,额角沁出与楚言相似的冷汗,却混着昨夜未散的酒气与秽物的酸腐。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死死钉在楚言裹缚着厚重杉木皮夹的左臂上,仿佛透过粗糙的夹板和绷带,仍能看见底下筋肉虬结翻卷的紫黑。
喉头滚动了一下,又一下。他想迈步,想靠近那个沉默倚坐在椅中的身影,想说点什么。也许是歉意,也许是愧怍,也许仅仅是一句苍白无力的“你……”。
可那声音卡在咽喉深处,竟似被方才呕吐的余味和眼前景象的残酷堵得严严实实,化作一团灼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硬块,哽得他胸膛发痛。
他甚至能感觉到白战那沉静目光落在自己狼狈不堪的背上,像带着芒刺。
最终,他一个趔趄,赤足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几乎是踉跄着,撞开虚掩的门扉。
散乱的发丝扫过门框,带起一阵微弱的风,连同他那沾着污痕的、松散的中衣背影,一同仓皇地消失在晨光渐盛的庭院廊柱间。像一头被无形鞭子狠狠抽中的兽,徒留一地无声的狼藉。
白战的目光追随着那踉跄逃离的背影,直至其彻底隐没。他负手而立,沉香的气息在鼻端若有似无。
良久,一声极轻的叹息溢出唇畔,沉甸甸地融入室内弥漫的药味檀腥气里,终是湮没无声。
那叹息里,辨不出是鄙薄其失态,是厌烦其添乱,或是……对某种无可逾越之鸿沟的洞悉与倦怠。他的视线最终落回楚言苍白汗湿的侧脸,再无言语。
拓跋野像一根被骤然抽去筋骨的石柱,直直杵在了澄心堂西侧殿外的阴影里。赤足深陷在冰凉湿滑的石板苔藓间,刺骨的寒意沿着脚心窜上痉挛未止的小腿。
他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的殿墙粗粝石壁——那堵仅一墙之隔便将澄心堂内血腥残酷隔绝开来的屏障。
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肺腑生疼,喉头滚动着呕吐残留的酸腐与浓郁不散的血腥铁锈味。
额角的冷汗混着污迹滑落,砸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盯着眼前摇曳的荒草,眼睫却不受控地颤动,仿佛隔着厚重石墙,仍能清晰“看见”殿内那截裹缚着杉木皮夹、筋肉狰狞翻卷的紫黑手臂。
死寂中,唯有他粗重、破碎的喘息声撞击着石壁,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廊下。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并未因逃离而消散,反而如附骨之疽,将他牢牢钉死在这咫尺之隔的阴影里,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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