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热浪,席卷了从首都到西北的漫长旅程。火车轰鸣着,将城市的喧嚣与学术的纷扰远远抛在身后,窗外的景色,也从华北平原的广袤农田,逐渐过渡到黄土高原的沟壑梁峁。那是一种与燕园的湖光塔影、实验室的精密洁净截然不同的,带着原始力量和苍凉诗意的壮阔。
张诚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致,心中一片宁静。弟弟磊磊依旧精力旺盛,在卧铺间爬上爬下,不时指着窗外掠过的牛羊或奇特的山形大呼小叫。母亲李秀兰一边看顾着活泼的小儿子,一边将洗好的水果递给张诚和张建军,嘴角始终噙着满足的笑意。父亲张建军则大多时间沉默地看着窗外,偶尔与张诚交流一两句关于庄稼长势或沿途风物的看法,眼神中透着归家的踏实。
对于张诚而言,这次归家,心境与寒假时又有所不同。寒假是经历了一个学期小心翼翼隐藏和初步适应后的休整与宣泄,而这次,是经历了一场又一场高强度的学术攻坚、获得了巨大成就与认可后的“凯旋”与沉淀。只是这份“凯旋”,他无法也无须与家人细说,那份沉淀,也将悄然融入这质朴的乡村生活之中。
当熟悉的村庄轮廓再次出现在视野尽头,当那棵老槐树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时,一种混合着亲切与安详的感觉,再次充盈了张诚的心间。
“到了!到了!爷爷!奶奶!”磊磊第一个蹦下汽车,朝着早已在等候的爷爷奶奶飞奔而去。
依旧是那番熟悉的场景,爷爷奶奶的笑容,粗糙而温暖的手掌,关切的询问。只是这一次,奶奶拉着张诚的手,端详的时间更长了些,嘴里念叨着:“我娃在外面,肯定是吃了苦了,看着更沉稳了,就是这眼神,咋感觉更深了……”
爷爷张满仓依旧话不多,拍了拍张诚的肩膀,力道沉实:“回来就好。”
回到那座熟悉的农家院落,空气中弥漫着阳光晒过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炊烟气息。一切仿佛都与寒假离别时无异,时光在这里的流速,似乎都缓慢了许多。
暑假的生活,就此拉开序幕。没有研究计划,没有项目会议,没有论文,有的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农家日常和天伦之乐。
清晨, 往往在清脆的鸟鸣和远处隐约的鸡犬声中醒来。张诚不再需要强迫自己从深度的数学推演或物理模型中挣脱,可以自然地跟随家庭的节奏。他会和爷爷一起,在晨曦微露中,到院子里活动筋骨,看着爷爷慢悠悠地打着那套不知传了多少年的养生拳法,偶尔也会学着比划两下。爷爷会指着菜园里的茄子、辣椒、西红柿,告诉他哪种长势好,哪种该施肥了。这些最朴素的农业知识,对他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认知世界。
上午, 是一天中较为凉爽的时段。张诚有时会跟着父亲张建军下地。七月的黄土高原,玉米已经长到了一人多高,形成了一片青纱帐。穿行其间,叶片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中是浓郁的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气息。他会看着父亲如何熟练地除草、查看墒情,听父亲讲今年的雨水、光照对收成的影响。他也会尝试着动手,虽然动作远不如父亲娴熟,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弄得满手泥土,额上见汗,但那种脚踏实地、与土地直接接触的感觉,让他感到一种异样的充实。
他强大的观察力和分析本能,在这种环境下也会不自觉地被触发。他会下意识地估算一片田地的面积,分析不同垄间作物长势差异的可能原因(光照?水分?土壤肥力微差异?),甚至联想到植物光合作用的效率与叶面分布的关系。但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压下,转而专注于体验这纯粹的、付出体力而后期待自然回馈的过程。
磊磊则是彻底的“撒欢儿”,在田埂上追逐蜻蜓蝴蝶,挖泥土里的蚯蚓,或者缠着父亲问各种天真烂漫的问题,成了沉闷田间劳动的一抹亮色。
午后, 日头毒辣,是一天中最慵懒的时光。院子里的大槐树投下浓密的阴影,成了天然的避暑胜地。一张小方桌,几把马扎,便是一方天地。奶奶和李秀兰会坐在树荫下摘菜、做针线活,低声拉着家常。张诚则会搬个小板凳,靠在树干上,捧着一本从家里翻出来的、不知哪个年代的泛黄《水浒传》或《故事会》,悠闲地翻看。这些纯粹的、不带任何学术目的的阅读,对他而言是一种奇特的精神放松。偶尔,他也会教磊磊认字、算数,用树枝在泥地上写下简单的加减法,或者讲述书里看来的故事,听得磊磊目不转睛。
爷爷张满仓则喜欢泡一壶浓酽的茉莉花茶,坐在门槛上,摇着蒲扇,听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秦腔,眼神悠远,仿佛在回味漫长岁月里的点点滴滴。张诚有时会静静坐在爷爷身边,并不打扰,只是感受着那份历经沧桑后的平静。爷孙俩之间流淌着一种无言的默契。
傍晚, 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暑气渐消,晚风送爽。西边的天空常常被晚霞染成绚丽的锦缎,层层叠叠,变幻无穷。张诚会带着磊磊,跟着村里其他半大的孩子,到村后的小河边玩耍。河水清澈见底,带着黄土地特有的微黄,水流不急,刚好没过脚踝。孩子们在水里摸鱼捉虾(虽然大多时候一无所获),打水仗,捡拾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磊磊玩得最疯,浑身湿透,笑声能传出老远。张诚则更多时候是微笑着看着,或者沿着河岸漫步,观察着水流的形态、岸边植物的分布,脑海中偶尔会闪过流体力学或生态学的概念,但随即又被眼前这纯粹的自然之美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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