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念头并非凭空而来,而是由无数冤魂的灰烬、被篡改的墨迹和冰冷尸骨堆砌而成的一条血路。
她看清了,要在这吃人的后宫里建起一座庇护所,光有手术刀是不够的,她必须夺下那支记录真相的笔。
翌日清晨,甄别司的公堂上,沈知微召集了所有在册的接生婆、女医以及从太医院临时抽调来的几名典药官。
气氛肃穆,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沈知微没有半分废话,直接将一张新拟的流程图挂在墙上,图上用最简洁的线条和文字,勾勒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制度。
“自今日起,凡宫中接产及妇科诊疗,一律施行‘三分离医案制’。”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其一,症状描述。由首诊接生婆或女医独立完成,详录产妇或病患初见之状,包括但不限于面色、气息、脉象初感、腹痛周期、见红量色等。记录完毕,亲笔署名,即刻封存入档,任何人不得修改。此为‘视诊录’。”
“其二,诊疗过程。由主诊太医或我本人负责记录。依据‘视诊录’,详述诊断结果、施救方案、用药理由。此为‘医嘱录’。”
“其三,用药清单。由典药房根据‘医嘱录’开具药方,但必须由两名典药官共同核对、双签确认。药材从出库到煎煮,全程记录,药渣封存七日备查。此为‘方剂录’。”
“三录分离,各自存档,最终汇总于甄别司新立之医档库。三份记录若有出入,则启动审查。若有伪造、涂改、隐瞒者,一律以谋害皇嗣或宫眷论处!”
话音落下,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石破天惊的“三分离”制度震得心神摇曳。
这哪里是改革,这分明是在太医院身上割肉!
它将一份完整的脉案权力,硬生生劈成了三块,互相制衡,互相监督。
接生婆不再是任由太医拿捏的工具,典药官也不再是闭眼抓药的奴才,他们都成了这道生命防线上,不可或缺的见证者和责任人。
“荒唐!简直是乱制坏礼!”一声暴喝炸响,白太医铁青着脸,从人群后方冲了出来,气得浑身发抖,“沈知微!你这是在动摇我大乾朝百年的医疗规矩!医案自古由主医一手书之,方能前后贯通,一气呵成。你如此割裂,岂不是让接生之辈与医官平起平坐?让抓药之徒也来置喙诊疗?体统何在!规矩何在!”
沈知微冷眼看着他,语气没有丝毫波澜:“白院使,我只问你一句,新法可能避免误诊、错判、乃至蓄意谋害?”
白太医被这一句问得语塞,他涨红了脸,却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若当年贤妃一案有此制度,接生婆记下诞下女婴,典药官记下产后药方并无催产血崩之物,那份“一尸两命”的脉案,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沈知微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堂下众人,一字一顿:“我不管什么规矩体统。在我这里,人命,就是最大的规矩!谁不遵从,就是与人命为敌,与我沈知微为敌!”
她的话,如同一颗定心丸,让那些地位卑微的接生婆和女医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名为“尊严”的火光。
就在太医院为新制闹得天翻地覆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悄悄递了帖子,求见沈知微。
尚书房编修,裴文远。
一个二十出头、面容清瘦、眼底却藏着一团火的年轻史官。
密室中,裴文远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卷抄录的起居注残本,推到沈知微面前。
“沈大人,下官奉命修撰《皇嗣谱》,核对先帝起居注时,发现一处诡异的删改。”
他指着其中一行:“原笔录为‘辛未年腊月廿四,帝闻贤妃喜讯,大悦,赐名长宁’。但后被人用墨笔划去,改为‘帝闻贤妃血崩,哀,辍朝一日’。可遍查当日所有奏报,并无任何皇子公主临盆的记录。”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知微,“史官写史,凭的是六部九卿的档册。若档册本身就是谎言,我等穷尽一生所修之史,岂非千古笑话?”
沈知微静静听完,从案上取过一份《真实医案簿》的残页复印件,递了过去。
“裴编修,你要的证据,不在史书里,在药渣堆里。”
裴文远接过那张焦黑的纸片,当他看清上面那行“产女胎,形完而息绝”的字迹时,这位以冷静克制着称的史官,双手竟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与此同时,甄别司的另一间屋子里,小蝉正襟危坐,在她面前,是几十份按照新规送来的“三分离医案”。
这是她第一次独立主持医案的数字化录入。
她摒弃了繁琐的天干地支纪年,采用了沈知微教她的索引系统。
“昭阳宫,李才人,孕三十六周,庚三号……”她口中念念有词,指尖在算盘和纸页间飞舞,将每一个关键信息转化为一组组独特的编码。
患者姓名、生育周期、宫苑编号,构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索引,让她能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瞬间定位到任何一个人的健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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