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下七日,江水如墨蛇蜿蜒,啃噬着堤岸残骨。
朝廷震怒,裴世藩革职下狱,押入宗人府待审。
圣旨宣读当日,满城鸦雀无声。
那曾高悬城楼的“净流令”朱旗被当众焚毁,灰烬随风卷入江心,仿佛替无数饮毒而亡的百姓咽下了最后一口怨气。
可旧令虽去,新祸未消。
“朽舟自沉”令依旧悬于内务总管之手,未曾收回。
官府布告贴遍沿岸:“疫船聚污,限期离江,违者以逆民论处。”更有人暗中散播谣言——沈知微所分净水乃“巫水”,饮之者夜梦鬼哭,三月必死。
百姓本就惶恐,再遭驱赶,浮屋群顿时大乱。
一家家拆灶熄火,拖儿带女准备弃舟登岸。
可岸上无屋、无粮、无地,只有冷眼与拒门。
就在这风雨飘摇之夜,一声嘶吼撕裂长空。
城门轰然震动!
一名渔妇背着一个用破席裹着的小小尸首,一步步撞开铁门。
她脚上草鞋早已磨穿,双足血肉模糊,却仍死死抱住孩子冰冷的身体,仰天哭喊:“你们烧不够吗?!前日烧我夫君的船,昨夜毒死我儿,今日还要赶我们去死路?!他才五岁啊——连鱼骨头都还没嚼碎,就被你们的‘净水’活活拉死了!”
她声音凄厉,字字泣血,在寂静雨夜里传出去老远。
身后,数十艘浮屋悄然亮起灯火。
一盏,两盏……三十盏。
每一艘船上,都挂起了一盏油灯,灯罩外用细纱写着两个小字——知微。
那是沈知微教她们做的:陶罐为底,铜芯引火,外覆浸过药水的麻布防风,哪怕暴雨倾盆也不灭。
她称之为“知微灯”,取义“一点微光,亦可照夜”。
“我们不走。”春杏站在医船船头,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掌医大人救了我们三次命——一次剖腹产子,一次清毒滤水,一次炸闸逼污。如今他们又要逼我们喝毒水、烧我们的家,我们宁可死在江上,也不再退一步!”
三十艘医船缓缓移动,首尾相连,横亘江面,如一道浮动长城,将官兵拦在对岸。
风急浪高,灯火却愈发明亮。
江心灯链宛若银河坠落人间,映得浊浪都生出几分清辉。
谢玄是踏着水雾来的。
他一身玄袍未湿,身后只带两名黑骑,悄无声息立于最末一艘船尾。
雨水顺着他的面具滑落,滴在刀柄上,发出轻微的响。
“圣上已密诏羽林卫,明日辰时强拆灯船。”他声音低沉,像从地底传来,“罪名定为‘聚众抗诏,图谋不轨’。若不散,格杀勿论。”
沈知微正俯身查看听诊器中的血晶。
那晶体嵌在船首木雕的眼眶里,原本是护江神兽的琉璃瞳,如今成了它真正的“眼睛”。
此刻,血晶幽光微闪,表面浮现出一层极淡的灰晕——尚未变黑,但已有异动征兆。
她没抬头,只淡淡问:“证据齐了么?”
“齐了。”谢玄递上一封密封文书,“陆明渊亲笔签押的水利图录,详述裴氏截污坝如何将毒渠引向民区;还有小瘸儿凭记忆绘制的排污暗道全图,连每条支脉转折都标注清楚。连工部老尚书看了都说,此图胜过十年河防档案。”
沈知微接过,指尖轻抚纸面,仿佛能触到那些被遗忘的冤魂。
三日后,她请诸位京察御史、户部要员、太医院首座共赴江岸观“水鉴”。
众人到达时皆冷笑连连,以为不过一场妇人闹剧。
却见江心停着一艘白幡医船,船首神像双目赤红,竟似活物般盯着来人。
沈知微立于船头,手中捧一方铜盘,盘中盛着半碗江水,血晶悬于其上,光影流转。
她忽然抽出银刃,划破指尖。
一滴血珠坠入水中。
刹那间,血珠并未散开,反而凝而不溶,如红玉悬浮。
紧接着,血晶骤然发亮,光芒投射至身后白布——赫然显出几行铁字:
【铅汞含量:伤髓三级】
【神经毒性:已致畸】
【持续暴露:三代不育】
全场死寂。
沈知微抬眸,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的脸,一字一句道:“这水,诸位大人敢喝一口么?”
无人应答。
她冷笑:“不敢喝,就别逼百姓喝。”
随即展开陆明渊证词与小瘸儿全图,当众宣布成立“江防医察司”——由痊愈渔民轮值巡查,每日记录血晶颜色变化,一旦转黑即鸣锣示警;春杏率医婢队定点熬制解毒汤,配发滤布,登记病患;凡参与巡防者,子女可入新建“医塾”习基础医理。
七日之内,奇迹显现。
沿岸痢症锐减八成,久违的婴儿啼哭重回船舱。
一位老妪颤巍巍捧来一碗清水,跪在医船前,泪流满面:“姑娘,这是咱家三个月来第一回 喝到不拉肚子的水……老妇这条命,是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沈知微扶她起身,只说了一句:“活着,才是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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