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泰始二年(公元266年),临淄左府的书房里,十二岁的左棻正踮脚够着书架顶层的《楚辞》,墨汁沾在她素色襦裙的袖口,晕开一小片深黑。兄长左思推门而入时,恰好撞见她捧着书卷跌坐在蒲团上,额前碎发被汗水濡湿,却只顾着念叨《离骚》里“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句子。
左家并非世家大族,父亲左雍不过是曹魏至西晋年间的一名地方小吏,却极看重子女教育。左思自幼讷于言辞,长相也平平,唯独对典籍有着近乎偏执的热爱;而左棻则恰恰相反,她口齿伶俐,读书过目不忘,更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敏锐洞察力。彼时的临淄城,文人雅士常聚于柳泉畔吟诗作赋,左思总因“貌寝口讷”羞于参与,左棻却敢站在槐树下,与年长的儒生辩论《诗经》中“蒹葭苍苍”的意境,引得众人惊叹“左家小女,才思不让须眉”。
左棻的才情,最早显现在她为兄长所作的《咏史》诗续写中。左思年少时曾作《咏史》二首,感慨“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抒发寒门士子的不平。左棻读罢,提笔续写道:“松生非无托,苗长亦有根。何惜风霜厉,终见天地宽。”短短四句,既呼应了兄长的愤懑,又添了几分坚韧豁达。左思捧着妹妹的笔迹,半晌才道:“你这心思,比我通透得多。”
那时的左棻,虽身处深宅,却有着不输男子的眼界。她常听父亲谈及朝堂变迁,从曹魏禅让到西晋立国,司马氏一族如何步步为营,世家大族如何垄断仕途。每当左思为“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门阀制度唉声叹气时,左棻总会安静地研墨,轻声说:“兄长之才,如璞玉藏于石中,纵一时无人识,终会有发光之日。”她未曾想到,自己的才名,日后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她推向波谲云诡的帝王深宫。
泰始八年(公元272年),左思为写《三都赋》,决意遍访蜀、吴、魏三地风物,临行前,他将自己整理的典籍手稿交给左棻,嘱托道:“这些稿子,你替我看着,若有心得,便写下来,等我回来与你论辩。”左棻站在城门口,望着兄长的车马消失在尘土中,手中的书卷沉甸甸的,像是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期许。她不会知道,这一别,兄妹再见时,已是身处洛阳深宫,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宫墙。
西晋泰始九年(公元273年),一道圣旨从洛阳皇宫传到临淄:晋武帝司马炎诏令天下,选拔公卿以下官员之女入宫,充实后庭。彼时的司马炎,刚灭东吴不久,一统天下,志得意满,一面沉迷酒色,广选妃嫔,一面又想塑造“礼贤下士”的形象,对世家子弟与有才之士格外留意。
左棻的名字,最初并未出现在临淄的选秀名单上。她长相普通,甚至算不上秀丽,按照选秀“以貌取人”的惯例,本可像寻常女子一般,嫁人生子,安稳度日。但命运的转折,源于一位曾在临淄任过职的官员——时任太常的张华。张华与左雍有旧,早年曾见过左棻作的诗文,对其才学印象极深。当他得知选秀之事后,便在司马炎面前提及:“临淄左雍之女左棻,虽容貌平平,然才情卓绝,可与班昭比肩。”
司马炎素来好附庸风雅,听闻有如此才女,顿时来了兴致。他对后宫中那些只知争宠的女子早已厌倦,正想找一位“有才名”的妃嫔,既能彰显自己“重才”的君主形象,又能在宴饮之时增添几分雅趣。于是,一道补充圣旨加急送到临淄,点名要左棻入京候选。
左府接到圣旨的那一日,天色阴沉,仿佛预示着一场无法抗拒的命运。左雍拿着圣旨,手不住地颤抖,他知道,入宫看似荣耀,实则是将女儿送入一个金丝牢笼。左棻平静地接过圣旨,指尖触到那明黄色的绫缎,只觉得一片冰凉。她想起兄长左思临行前的嘱托,想起自己未写完的《续楚辞》,想起临淄柳泉畔的槐花与蝉鸣。母亲抱着她痛哭,说:“儿啊,你若生得寻常些,或许还能留在家中……”左棻却反过来安慰母亲:“女儿此去洛阳,若能以笔墨立身,或许也能为兄长铺路,为左家争一份体面。”
启程前往洛阳的前一夜,左棻在书房待到深夜。她将自己多年来的诗文手稿仔细整理好,又给兄长左思写了一封信,信中只说“已应召入京,望兄长安心着述,勿念家中”。她没有提及自己的忐忑,也没有抱怨命运的无常,只将所有的情绪,都藏进了字里行间的平静。
从临淄到洛阳,一路车马劳顿。左棻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掀开帘子,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从齐鲁大地的麦田,到中原腹地的平原,再到洛阳城外的伊洛河。她想起史书里记载的那些入宫女子,班昭入宫为后妃之师,蔡文姬入宫却遭乱世流离,不知自己的命运,会是哪一种。
抵达洛阳皇宫的那日,正是暮春时节。宫墙高耸,朱门巍峨,侍女引着左棻穿过层层宫殿,脚下的金砖光可鉴人,映出她素朴的身影。与其他候选女子的环佩叮当、华服丽饰相比,左棻的粗布襦裙显得格格不入。当她站在司马炎面前时,这位帝王果然露出了些许失望——眼前的女子,既没有潘岳之妻的美貌,也没有石崇爱妾的风情,唯有一双眼睛,清澈而沉静,带着几分书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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