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像是卡在喉咙里的叹息,刚传出就被浓稠的夜色吞没了。
观象台的石阶沁着露水的凉意,一步步踩上去,足心都能感受到那股子透过鞋底的阴冷。夜风毫无章法地乱窜,卷得我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撕扯。握在手中的黄铜浑仪更是冰凉刺骨,那寒意顺着指尖直往血脉里钻,比这深夜的风更让人清醒。
我微眯起被风吹得发涩的眼睛,调整着浑仪上那根细如发丝的窥管,将南天那些偏离了熟悉轨迹的星斗,与脚下摊开的《舆地全图》上一个个新标注的点位细细比对。
阿芜在我身后半步,努力举着一盏青铜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她手中微微晃动,在我脚下那幅巨大的、绘满了奇异弧线与符号的图纸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
“公子,”阿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气音,像是怕惊扰了这观测天机的静谧,“影长……真的比去岁夏至,短了。”
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窥管尽头那一点微弱的星光上。另一只手却稳如磐石,用指尖蘸了朱砂,在图纸上相应位置,重重点下一个殷红的标记。
“夏至日晷影,较旧制所载,短三分。”我轻声复述,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这区区三分之差,在那些捧着陈旧典籍的老学究眼里,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测量误差,但于我而言,这却是足以撬动整个时代认知基石的、惊天动地的证据。
收起绘满数据和推演线条的图纸,将冰凉的浑仪仔细装入特制的木匣。我望向东方天际那一道勉强撕裂黑暗的、鱼肚白的缝隙,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如同被晨风吹散的薄雾,彻底消散。
天光尚未大亮,晨曦中的咸阳宫还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静谧里。我甚至没来得及回府换下这身沾染了夜露和尘土气息的衣袍,便怀揣着那卷耗尽心力绘制的新图,凭着陛下亲赐、悬挂在颈间尚有余温的玉牒,一路畅通无阻,直入宣室殿。
值守的宫门禁卫见我步履匆匆,鬓发间还带着湿气,只当是又有紧急疫情奏报,无人敢上前盘问半句,纷纷躬身垂首,无声地让开道路。
宣室殿内,嬴政显然也是刚结束一夜的政务劳形,正端起一碗氤氲着热气的参茶。见我带着一身室外的清寒与急切闯入,他那双深不见底、惯常蕴藏着雷霆雨露的眸子微微抬起,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般急切?莫非是南郡疫情又有反复?”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却自然而然地让这殿中本就凝重的空气,又添了几分粘稠的压迫感。
我摇了摇头,快步上前,在高阶之下站定,微微平复了一下因疾走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回陛下,南郡安好,疫情已控。臣昨夜于观象台彻夜观测星轨与日影,发现一桩……或许关乎大秦万世基业、远超当下疆土认知的奇事。”
“哦?”嬴政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白玉茶碗,挥了挥手,侍立在角落的内侍便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厚重的殿门轻轻合拢,将内外隔绝。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发现了新猎物的鹰隼,显然,任何足以挑战现有秩序与认知的新鲜事物,都比那些按部就班的军政奏报更能勾起这位千古一帝的兴趣。
“臣依据最新的日影长度与星宿方位反复推算,发现太阳光芒普照之地,其广袤远超我大秦目下疆域,甚至……远超所有古籍记载的‘天下’范畴。”我没有给他过多揣测的时间,当即上前几步,在御案旁的青石地面上,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幅与当下所有舆图都截然不同的《日行轨迹推演图》。
这图摒弃了天圆地方的陈旧框架,而是在平面上,运用了类似后世墨卡托投影的原理,以无数精密的弧线与经纬网格,构建出一个隐约的球体轮廓。
我单膝点地,手指精准地落在图上南方一处被我用醒目的朱砂圈出的广阔区域,那里的正午日影被特意标注为“极短,近乎于无”。“陛下请看,依据测算,唯有在此等被称之为‘赤道’的区域,方会出现此等日影奇观。这足以证明,我们脚下所踏足的大地,绝非一块平铺四方、有尽头的巨磐,其形态,恐怕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紧接着,我不等他消化这个惊人的信息,又从怀中取出另一份略显陈旧、边缘甚至有些破损的卷宗。那是当年徐福东渡求仙,部分船队遭遇风暴侥幸生还者带回的残卷副本,上面有一行被海水浸染得字迹模糊、却依旧能辨认的绝望记录:“夷洲以东,海天相接,茫无涯际,日复出而陆不见……”
我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力求激起他心底的波澜:“陛下可曾大胆设想过,这浩瀚天地,或许并非如古籍所载天圆地方?我们脚下的大地,极有可能……如同军中蹴鞠之戏所用的皮球,是一个巨大的圆球?太阳每日自东海跃出,普照万物,最终也会没入西极的地平线之下——若陛下愿意派遣一支无畏的雄师,携带足够的补给与坚定的信念,向西,坚定不移地向西,越过所有已知的国度、沙漠与雪山,或许终有一日,您麾下的勇士,能亲眼见证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看见那轮熟悉的太阳,从大地的另一侧,披着万道霞光,重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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