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湿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
周启明将车停在了一处偏僻的河边公园旁,这里路灯昏暗,行人绝迹。他没有开灯,只让车子隐没在巨大的树影之下,像一头蛰伏的野兽。他不敢回家,那个曾经让他感到安全和舒适的地方,如今已变成了最恐怖的禁区。
他坐在驾驶座上,反复看着后视镜。镜中的男人,面色灰败,头发凌乱,额头上那个被瓶盖砸出来的肿包,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不祥的、紫红色的印记。他伸手摸了摸后脑勺,那里传来一阵阵钝痛,提醒着他在浴室里那致命的一滑。
他现在怕水,怕一切与水有关的东西。车窗外,那条静静流淌的护城河,在他眼中也变得面目可憎,仿佛随时会掀起巨浪,将他连人带车一起吞噬。
一辆出租车由远及近,刺眼的车灯晃了一下,停在了不远处。车门打开,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摔了出来,正是张大强。
他比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还要狼狈。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像是从水里捞出来没拧干就穿上了,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头皮上,眼神涣散,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他手里死死攥着一瓶矿泉水,却像是攥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手雷,离自己的身体远远的。
“周局……”张大强看见了车里的轮廓,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拉开车门就钻了进来,带来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恐惧的霉味。
“说。”周启明的声音干涩沙哑,只有一个字。
“周局,是真的!真的有鬼!不,是冤魂!石磨村的冤魂来索命了!”张大强一开口,声音就带着哭腔,他那张平日里写满精明和油滑的脸,此刻只剩下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惊恐。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描述家里的惨状。
“那水……不是从水管里出来的,是从墙里,从地板里渗出来的!黄汤子,带着泥!它认得我,周局!它就追着我!我爬到桌子上,它就淹桌子,我爬到柜子上,它就淹柜子!我老婆的那些包,几十万的包,全都喂了王八了!最后,消防队把我从房顶上吊下来的,全小区的人都看着……”
他一边说,一边哆嗦得更厉害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水追着跑的恐怖夜晚。
周启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张大强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小锤,敲在他那根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等张大强说完了,周启明才缓缓地转过头,金丝边眼镜后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今天上午,开会。”他声音低沉,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在我手里,炸了。”
张大强猛地一愣,张大了嘴。
“水喷了我一脸,瓶盖飞出来,打在我额头上。”周启明指了指那个红肿的包,“就在所有处长面前。”
张大强的呼吸急促起来。
“中午,我下楼,一辆洒水车,离我还有七八米远,一个喷头自己转了过来,把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张大强的脸色,已经从煞白变成了青灰。
“我回家洗澡,浴室的防滑垫,突然变得比抹了油还滑,我后脑勺磕在墙上,差点没死在里面。”
说到这里,周启明的声音也开始发颤。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说出最后一件事的勇气。
“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国家地理频道,演的是大海。看着看着,我就喘不上气了……”他的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眼中是回忆起来的、最纯粹的恐惧,“我感觉自己就在深海里,被水压着,被水灌着……我……我差一点,就在我家的客厅里,被淹死。”
车厢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两个大男人,两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自认见多识广、什么风浪都经过的干部,此刻,像两个在坟地里迷了路的孩子,被同一种无法理解、无法抵抗的恐惧,攫住了灵魂。
“是那份报告……”张大强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苏正!那个小王八蛋!他在报告上写的批注!”
周启明缓缓地点了点头。他当然记得,办公室主任在电话里汇报的时候,特意提到了那句奇怪的批注。当时他只觉得是年轻人不懂事的胡言乱语,可现在想来,那哪里是批注,那分明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祝愿所有与此事相关的领导……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天天都有干净水喝!”
张大强把这句话念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天天都有干净水喝……
这句最朴素的祝福,此刻成了他们身上最恶毒的诅咒。它正在以一种他们无法想象的方式,兑现着。
“周局,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啊?”张大强彻底崩溃了,他抓着周启明的胳膊,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东西……它今天只是淹了我的家,明天会不会直接把我淹死在床上?它今天只是让你呛水,明天会不会让你的肺里直接长出水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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