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源的问题,像一颗被投进深潭的石子,声音不大,却在苏正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巨浪。
办公室里很安静。墙上的挂钟,秒针在一下一下地走,声音清晰得有些过分。窗外,有汽车鸣笛声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宁静。苏正面前的茶杯里,热气袅袅升起,茶叶在水中沉浮,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这是送分题,还是送命题?
苏正的脑子在飞速运转。他几乎是本能地,就想起了在镇政府办公室里学到的那些标准答案。无非是围绕着“加强党的建设”、“优化营商环境”、“推动产业升级”之类的词句,做一篇四平八稳、滴水不漏的文章。说得好,是中规中矩;说得不好,也绝不会出错。
这是最安全的路。林晚晴的叮嘱,父母的期盼,都在他耳边回响,劝他走上这条路。
可周源把他叫到这里,亲自给他倒水,难道就是为了听几句《清源日报》社论上的话?
他想起昨天会场上,周源在主席台上那锐利的眼神,想起他当机立断发起作风整顿的雷霆手段。这样一个人,会满足于听到一个年轻人老气横秋的官话套话吗?
他把你当成一条“鲶鱼”,是希望你搅动死水,不是让你顺着水流安稳地漂。
苏正的目光,落在那杯清亮的茶水上。茶叶已经完全舒展开,不再是刚入水时那干瘪蜷缩的模样。
口袋里的那支钢笔,安安静静地躺着。它没有发热,也没有震动,但苏正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这支笔给了他掀翻桌子的能力,也给了他一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唯唯诺诺、明哲保身的责任。
机会,可能就这一次。说对了,或许能一步登天;说错了,大不了就是被打回原形,回到清水镇继续当他的勤杂工。可如果什么都不说,或者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那他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在表面的茶叶,喝了一小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也仿佛熨平了他心头最后的一丝犹豫。
“书记,我人微言轻,一直在乡镇待着,眼界不宽,可能看得不准,说得不对的地方,您多批评。”苏正放下了茶杯,姿态放得很低,这是他唯一能做的铺垫。
周源没有说话,只是身体微微后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做了个“你继续说”的手势。
苏正定了定神,开口了。
“要我说,清源县目前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一个字——‘偏’。”
这个字一出口,周源那原本有些放松的眼神,瞬间凝聚了起来,落在了苏正的脸上。
苏正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我觉着,至少有三个‘偏’。”
“第一,是发展的思路偏了。我从清水镇坐班车过来,一路看到的,像是两个世界。县城南边,高楼越来越多,马路越来越宽,晚上亮化工程一开,跟大城市一样漂亮。可车子一拐进我们北边几个乡镇的地界,路就开始颠簸,路灯都隔着老远才有一盏。县里每年都说要加大投入,可给人的感觉,就像一碗水,大部分都泼在了离自己最近的地面上,远处的田地,只能等着老天爷下雨。”
他没有用“重城建、轻农业”这种生硬的术语,而是用了最直观的、一个乡镇青年进城的感受来描述。这种描述,不带任何攻击性,却比任何数据都更具画面感和冲击力。
“我们总说,农业是基础。可实际上,我们把最好的资源、最多的精力,都用在了装点门面。门面是光鲜了,可地基却在慢慢被掏空。一个地方的发展,靠的不是一两座漂亮的广场,也不是几栋刷得雪白的办公楼,而是像我们清水镇、石磨村那样的千千万万个村庄,能不能旱涝保收,是村里的年轻人愿不愿意回来。”
周源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食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第二,是资源的投入偏了。也就是您常说的,‘南富北穷’的问题。”苏正的话锋一转,直接点出了这个清源县人尽皆知,却又很少有人敢在县委书记面前直说的痛点。
“这个问题,我觉得不光是历史原因和地理位置造成的。更多的是一种……惯性。好的项目,优先落户南边,因为那边基础好,见效快;优秀的干部,也愿意往南边调,因为平台大,机会多。这么一来,南边越来越富,北边就越来越穷,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就像一个家庭里的两个孩子,一个身体壮,一个身体弱,我们总是习惯性地把好吃的都给那个壮的,指望他长得更高,却忘了那个弱的,可能就快要饿着了。”
“这种偏心,短期看,是集中力量办大事,能快速出成绩,让报表上的数字变得好看。但长远看,是在加剧县域内的撕裂。富的地方,留不住人,因为年轻人都往市里、省里跑;穷的地方,也留不住人,因为根本没有留下来的理由。最后,整个清源县的人才和资源,都在往外流失。”
苏正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看到周源端起了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