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白色是主色调。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灯光，一切都干净得近乎无情。那本黑色的硬壳笔记本，和那份写着“意外事故”的报告，就像两块滴落在雪地上的墨，突兀而刺眼。
“埋着人……”
小王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感觉自己的牙关都在打颤。他不是刚出校门的愣头青，在市府办这些年，听过见过不少腌臜事，但那些事都隔着一层文件、一层汇报，隔着一层心照不宣的距离。
这是第一次，死亡的真相如此赤裸、如此具体地摆在他面前。一个叫刘三根的农民工，被一份官方报告，轻飘飘地“埋”了。
林正没有说话，他只是将那份死亡报告推到一边，仿佛那是什么沾染了病毒的东西。他的手指，落在了那个黑色笔记本的封皮上。
他的动作很慢，指腹从磨损的边角划过，像是在阅读盲文，试图感知这本笔记曾经的主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小王屏住了呼吸。他看着林市长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扉页上，是一行用钢笔写的、非常隽秀的字迹：
“工作日志。总工程师，陈望。”
字迹工整，笔锋有力，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的严谨与自持。
林正一页一页地翻看下去。
起初的几十页，内容都非常正常。记录着施工进度，材料进场的数据，以及一些技术难题的解决方案。字里行间，能看出陈望是一个极其认真负责的工程师，他对每一个数据都做了详细的备注，甚至画了草图来辅助说明。
“三月五日，晴。一号楼地基C30混凝土浇筑完成。送检样本合格。张经理催促进度，但我坚持要等养护期满再进行下一步。安全是第一位的。”
“三月十二日，阴。钢筋进场。抽检发现直径与设计图纸有0.5毫米的误差。已向项目部提出异议。回复是‘在国标允许的误差范围内’。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已将样品封存备查。”
看到这里，林正的翻页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抬眼看了一眼小王，小王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国标允许的误差范围”，这句话，太有学问了。它可以是实事求是的科学结论，也可以是偷工减料的完美借口。
林正继续往下翻。
笔记本中段，陈望的字迹开始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不再那么舒展，笔画的收尾处，偶尔会带出一丝急促的勾挑。记录的内容，也从纯粹的技术，开始夹杂一些情绪。
“四月二日，小雨。又一批水泥进场，没有合格证。我拒绝签字，被项目经理老周叫到办公室谈话。他给我泡了杯好茶，说我太年轻，不懂江城的‘规矩’。他说，水至清则无鱼。我没喝那杯茶。”
“四月十日，晴。发现承重墙的配筋数量不对。我去找老周，他不在，是一个姓赵的副经理接待的我。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陈工，你是文化人，有些事，看看就行了，别太较真。较真的人，在江城活不长。”
“活不长”，这三个字，被陈望用红笔圈了起来，旁边打了一个重重的问号。那力道，几乎要划破纸背。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小王感觉自己的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他仿佛看到一个耿直的工程师，在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泥潭里，越陷越深，越是挣扎，缠绕在他身上的水草就越多。
林正的表情依旧平静，但小王注意到，他握着笔记本边缘的手，指节已经有些发白。
终于，他翻到了某一页。
那一页的纸张，有些褶皱，像被水浸过，又被小心翼翼地晾干。字迹变得潦草、混乱，许多字都挤在了一起，仿佛书写者在极度的恐惧和愤怒中，用尽全身的力气，要将某些东西钉死在纸上。
日期是模糊的，只能勉强辨认出是“六月”。
“他死了。刘三根。他们说他是自己掉下来的。不是！不是的！我看见了！就在C栋的五楼，他跟那个包工头在吵架，为了几根破安全绳！那个姓王的包工头推了他！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像一片叶子一样掉了下去……”
“我冲下楼，想去救人。被老周死死拉住。他捂着我的嘴，眼睛红得像要吃人。他说，你他妈想死吗？你什么都没看见！听见没有！什么都没看见！”
“他们报了警，叫了救护车。一切都像演戏。那个姓王的包工头，还假惺惺地掉了几滴眼泪。我躲在角落里，吐了。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恶心过。”
“晚上，老周和那个赵副经理来找我。他们带了十万块钱，现金，就放在我桌上。他们说，这是给我的‘封口费’，也是给刘三根家属的‘人道主义赔偿’。他们说，刘三根家里穷，还有两个娃，这笔钱，够他们活一辈子了。他们还说，我也有老婆孩子，要为家人想想。”
“我没要那笔钱。我把他们赶了出去。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觉得那张脸，陌生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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