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暮春,紫金山麓的草木疯长,新绿浓得化不开,却透着一股子沉甸甸的湿闷。谨身殿西暖阁的窗棂紧闭,龙涎香混着浓重的药味,也压不住那股子从御座上弥漫开来的衰朽气息。朱元璋斜倚在圈椅里,裹着厚厚的玄狐皮裘,枯槁的手指捻着一份来自黔地的奏报,目光浑浊地扫过上面周起杰恭谨的字句——思州宣慰抚使司已设,田宗鼎安抚地方,诸事渐平。
“哼…” 一声短促而浑浊的冷哼从朱元璋喉咙里挤出,带着浓重的痰音。他随手将奏报丢在堆积如山的案牍上,动作牵动了心肺,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佝偻的身躯剧烈颤抖,枯树皮般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老太监王景弘慌忙递上丝帕,待咳声稍歇,帕子上已洇开一团刺目的暗褐。
“田琛…槛车到哪了?” 朱元璋喘息着,声音嘶哑如裂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虚空,仿佛要穿透千里,看到那个即将押解至京的叛贼。
“回陛下,” 通政使垂手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已过武昌府,不日将抵龙江关。”
“好…咳咳…好!” 朱元璋眼中寒光爆射,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圈椅扶手,青筋毕露,“给朕…好好‘伺候’着!别让他…死得太痛快!朕要亲耳听听…他哪来的狗胆!” 剧烈的喘息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胸脯如同破旧的风箱起伏。西暖阁内死寂一片,只有皇帝沉重浑浊的呼吸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那份宣告西南平靖的奏报,静静躺在案头,上面一滴干涸的暗红,不知是朱砂,还是帝王咳出的血沫。
黔西北的山道被洪武二十三年暮春的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两侧高大的桐子树撑开浓密的树冠,淡紫色的桐花簇拥着,如同泼洒的云霞,馥郁的甜香混着泥土的清新气息,弥漫在湿润的空气里。班师的大军蜿蜒如龙,旌旗在春风中舒卷,刀枪的寒光被柔和的桐影滤去锋芒,只余下归家的沉静。
田震策马跟在周必贤侧后方半个马身的位置,一身青布衣裙洗得发白,素银簪子绾着乌发,露出清瘦却异常沉静的侧脸。她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握着缰绳的手上——指节处攀岩留下的擦伤已结痂,留下几道浅粉的印记。山风拂过,几片桐花打着旋儿落在她肩头。
前方开路的轻骑忽然放缓了速度,一阵小小的骚动传来。田震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前方百余步,山道拐弯处两棵开得极盛的桐子树下,静静立着两个身影。一个身形清癯,青布道袍洗得泛白,头上戴着顶宽大的旧竹笠,笠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峻的下颌和几缕花白的鬓角。他拄着一根看似普通、顶端却隐有奇异弧度的竹杖,如同山石生根。另一个则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女,十四五岁年纪,同样朴素的青布衣裙,乌发用同色布带松松束着,安静地站在老者身侧稍后,微微侧着头,几缕柔软的发丝被山风拂过额角,露出一双异常沉静清亮的眼眸,正望着蜿蜒而来的大军。
几个护卫已警惕地围了上去,手按在刀柄上,大声呵斥:“哪里来的?挡大军去路,想找死吗?”
田震眉头微蹙,驱马上前半步,正欲开口。她目光掠过那低垂的斗笠,最后落在少女被风撩开乌发后露出的半张脸庞上——肌肤莹白,眉眼清秀,尤其那双眼睛,澄澈得如同山涧泉水。田震心中一动,一丝莫名的促狭浮起,她侧头对周必贤朗声道:“周将军,抓到两个可疑之人!正待审问呢。这小道士生的倒是…” 她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见周必贤的目光,在触及那少女脸庞的瞬间,猛地凝固了!那眼神里,是田震从未见过的、如同沉寂火山骤然喷发的狂喜!紧接着,是深不见底的担忧,如同寒潭瞬间冻结!这浓烈的情绪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冷峻外壳,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死死压住!
那少女也看到了马上的周必贤。她清亮的眼眸瞬间睁大,里面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如同星辰骤然点亮!委屈、依赖、千言万语都涌到嘴边,化作嘴唇无声的翕动,似乎下一刻就要喊出一个名字。泪水迅速在她眼中凝聚,泫然欲滴,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只是死死咬着下唇。
周必贤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冲遍四肢百骸,随即又被一股彻骨的寒意狠狠攫住!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内衬的衣衫,紧贴着冰冷的甲胄!刘青!是刘青!那斗笠下的老者… 是…!
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和立刻滚鞍下马的冲动,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田震和她那几个围上去的护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军令口吻,冰冷而急促:“大军行进,岂容儿戏!此二人形迹不明,拦阻军道,自有军法处置!将他们带回大营,交由镇南侯亲审!尔等退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战场淬炼出的铁血威压。那几个思南护卫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松开了按住刀柄的手,讪讪退开几步。田震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冷厉震住,看着周必贤瞬间恢复如常、却更显冰封的侧脸,心头疑窦丛生,却明智地闭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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