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谨身殿西暖阁。那份来自黔地、宣告思州大捷、逆首田琛生擒、何文渊伏诛、黄禧毙命的八百里加急奏报,静静地躺在御案上。朱元璋枯瘦的手指在捷报上缓缓摩挲着,目光扫过奏疏中周起杰条理分明的陈情与建言:
“…逆酋田琛,凶悖伏诛,胁从溃散。思州、思南,本为同源,累世纠葛,争斗不休,实乃黔东祸乱之根。今逆氛荡平,百废待兴。臣斗胆奏请,合思州、思南二宣慰司为一,置思州宣慰抚使司。宣慰使一职,非深孚众望、熟悉边情者不能胜任。思南宣慰使田宗鼎,虽遭重创,然忠勤可嘉,于城破后收拢流亡,助大军疏通水道,其女田震更亲冒矢石,向导奇兵,克复灌水天险,功不可没。且田氏世居黔东,族望深厚,由其总摄新设之思州宣慰抚使司,绥靖地方,抚慰苗夷,当收事半功倍之效…”
“…新坑山朱砂矿脉,乃朝廷贡赋重源。请仍循旧例,专由田氏督管开采,岁输定额,以资国用。唯黔地新复,疮痍未复,转运艰难,田宗鼎亦奏请暂缓今年贡额三成,以苏民困…”
朱元璋的目光在“暂缓贡额三成”几个字上停留片刻,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随即移开。他枯槁的手指最终落在奏疏末尾请求封赏有功将士的名单上,周必贤、周三牛、丁玉…乃至那个射杀了何文渊的十三岁幼子周必诚的名字都赫然在列。
暖阁内一片沉寂。侍立的通政使屏住呼吸,偷眼觑着皇帝的脸色。朱元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大胜的喜色,也无对田琛伏诛的快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他缓缓拿起朱笔,笔尖悬在奏疏上方,久久未落。墨汁凝聚,最终滴落一点在“周起杰”的名字旁,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准奏。” 嘶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死寂,“思州、思南合并之事,着吏部、兵部议定章程。田宗鼎… 就让他先管着。朱砂贡额… 准其暂缓三成,明年补足。” 他顿了顿,朱笔终于落下,却在请功名单上轻轻一划,批了四个字:“叙功存记”。意思很明白:功劳先记着,封赏?没有了。
通政使心头一凛。这是对周起杰“养寇自重”、迁延战事的不满,也是对其在黔地威权日重的敲打。不赏,亦不罚,帝王心术,尽在这无声的朱批之中。
“至于田琛…” 朱元璋眼中寒光一闪,声音陡然转厉,“即刻槛送京师!朕要亲自问问这个悖逆狂徒,谁给他的狗胆!”
“遵旨!” 通政使连忙躬身领命,捧着那份带着帝王复杂心绪的奏疏,小心翼翼地退出了令人窒息的暖阁。朱元璋疲惫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佛珠。西南安矣?或许吧。只是这安,底下又埋着多少暗流?
思南官寨,劫后余生的气息中混杂着新木和泥土的味道。残破的虎头殿被简单清理过,粗大的梁柱上还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田宗鼎臂上的伤布已除,脸色依旧苍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端坐在临时搬来的主位上,眉宇间沉淀着大劫之后的沧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只是当他的目光掠过肃立阶下的女儿田震时,那份疲惫中又透出深重的痛惜和复杂。
田震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靛蓝布裙,头发用一根普通的银簪绾起,洗去了战场上的血污泥垢,露出清丽却异常沉静的容颜。只是那双曾经明亮温婉的眸子,如今深如寒潭,偶尔闪过的一丝锐利,让人心惊。她安静地站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指节处还留着攀爬岩壁留下的粗糙痕迹和未愈的擦伤。
“震儿,” 田宗鼎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思州… 算是彻底了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朝廷的旨意下来了。思州、思南合并为思州宣慰抚使司,由为父… 暂且管着。”
田震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料到。
“新坑山的朱砂矿,朝廷也准了,还是由我们家专管,贡额… 缓了今年三成。” 田宗鼎继续说道,目光紧紧盯着女儿,“震儿,这矿… 这茶山… 是祖宗留下的基业,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周侯爷… 对我们田家,有活命再造之恩。这黔地,说到底,是周家的黔地。”
他从袖中缓缓取出两份早已备好的契书,纸张微黄,墨迹犹新。一份是朱砂矿三成干股的转让文书,另一份是附近几处上好茶山的田契。他将契书轻轻推至案几边缘。
“这些东西,留在我们手里,是祸根。你带上,去毕节。交给… 周夫人。” 田宗鼎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托付身家性命的决绝,“就说… 是田家感念恩德,献上些许微物,供夫人贴补书院用度,或… 打点侯府人情。” 他深深地看着女儿,眼中情绪翻涌,“震儿,青阳书院… 是个好地方。你… 回去好好读书。黔东的风雨,为父替你挡着。
田震的目光落在那两份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契书上。她沉默了片刻,没有推辞,也没有激动。只是上前一步,伸出依旧带着伤痕的手,平静地将契书拿起,小心地折叠好,塞入怀中一个贴身的内袋。动作沉稳,不见丝毫少女的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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