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锋院的石室里,死寂沉得能拧出水。朱允炆枯坐在干草堆上,程济与王钺蜷缩在角落,叶希贤则如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狼,背脊绷紧,紧贴着冰冷石壁站着,目光死死锁住铁门。
“陛下,”程济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在石室空洞的回音里浮沉,“周家…周家不会交人的。”
朱允炆眼皮颤了颤,没动。
“交出去,周家立刻就是天下人眼里背主求荣的贰臣!”程济挣扎着爬近了些,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抓住朱允炆破烂的僧衣下摆,“新帝…朱棣,刻薄寡恩,猜忌心重!周家在黔地经营三代,根深叶茂,早就是他的眼中钉!他巴不得寻个由头削藩夺权!周必贤不是蠢人,交出陛下,就是自掘坟墓!”
朱允炆的呼吸似乎急促了一瞬。
“还有…还有旧谊!”王钺抬起浑浊老眼,声音带着哭腔,“陛下…陛下与周必贤,当年在文华殿,总角相伴…那些情分…”
“情分?”朱允炆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是扭曲的惨笑,“四年流亡,朕连骨头缝里都是冰碴子,哪还有情分可讲!他方才的话,你还没听够吗?字字如刀!”
“陛下!”叶希贤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股磐石般的硬气,“周必贤方才所言,是绝路,也是生门!他说黔中乃安民之所,非龙兴之地,说复辟之念是推万民入火坑!这是诛心之论,却也点破了实情!”他目光灼灼,盯住朱允炆,“我们,还有什么?民心?兵甲?钱粮?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条残命!若周家真存了半分忠义,若周必贤念及半分旧情…眼下,唯有顺势而为!”
“顺势?”朱允炆茫然。
“暂隐!”叶希贤斩钉截铁,“就在这黔西北!就在周家眼皮底下!暂隐锋芒,休养生息!周家要安民,陛下便做一安顺之民!徐徐图之,以待天时!周家既不敢交人,又怕陛下身份泄露引来滔天大祸,唯有替陛下遮掩这一条路!这便是我们的生机!”
“徐徐图之…”朱允炆喃喃重复,眼中死灰般的绝望深处,一丝微弱到近乎渺茫的、属于帝王的权谋算计,竟如风中的残烛,挣扎着又亮了一下。是了,周家不敢交人,更不敢杀他。他成了卡在周家喉咙里的一根刺,吐不出,咽不下。这窘境,反成了他手中唯一的筹码。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又冷又涩,带着石室的霉味和绝望的尘埃。“好…暂隐…徐徐图之…”
铁门再次发出沉重刺耳的摩擦声,缓缓洞开。门外站着的却不是周必贤。两名沉默如岩石的亲兵侧身让开,雷振那张冷硬的脸出现在光暗交界处,声音平板无波:“国公爷有请,移步叙话。”
不是押解回牢,是“移步叙话”。朱允炆心头那点算计的火苗猛地一跳。程济与王钺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叶希贤紧绷的肩背,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雷振引路,穿过曲折的回廊,并非去往正堂,而是向着府邸更深处,那一片林木掩映、清幽肃穆的所在——青阳书院。细雨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打在书院黛瓦上,沙沙作响,衬得四周愈发寂静。最终,停在一间位于书院最深处、依着山壁凿出的石室门前。石门厚重,刻着简单的云纹,透着隔绝尘寰的冷意。
门无声滑开。
石室不大,壁上嵌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清辉。正中一张宽大的青石案,周必贤端坐主位。左侧,刘瑜一身素净的深青襦裙,发髻一丝不乱,神色沉静如水,她身前石案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个乌沉沉的木匣。右侧,奢香夫人一身彝家贵妇的深蓝绣花长袍,面容沉毅,目光如静水深流,落在走进来的朱允炆等人身上。
朱允炆脚步微滞。这阵仗,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坐。”周必贤抬手示意对面的石凳,声音听不出情绪。
朱允炆依言坐下,程济、王钺侍立其后,叶希贤则退至门边阴影里,如同融入石壁。
刘瑜的目光在朱允炆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她伸出双手,指尖稳定地打开了面前那乌木匣的铜锁。匣盖开启,并无珠光宝气,只有一卷色泽泛黄、边缘已有磨损的素绢,静静躺在匣中。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双手捧着,缓缓在青石案上展开。
绢帛上,墨迹苍劲虬结,力透纸背,是刘基刘伯温的手书!
允炆陛下亲鉴:
臣基,顿首再拜
只这起首数字,便如一道无声惊雷,炸得朱允炆浑身剧震!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刘瑜,又看向那绢帛。刘伯温?!他不是…不是早在洪武年间就病逝了吗?!那场震动朝野的葬礼…那口据说装着《大明律》和青苔的棺木…难道全是假的?!
程济更是惊骇得倒抽一口凉气,眼珠几乎瞪出眶来!谋圣刘基!他竟假死遁世!藏身在这黔山深处?!
昏黄的灯光下,那熟悉的字迹如同活了过来,带着刘基特有的洞彻世情与冷峻直率,跃入众人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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