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州府的夏日,溽热是从地底蒸腾出来的。天光未破晓,榆钱巷新购的周宅书房内,一盏孤灯已然亮起。烛火将周廷玉挺直的身影投在窗棂上,如同墨笔勾勒的山峦。他面前摊着《尚书·尧典》,低声诵念:“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每个音节都要在唇齿间掂量过分量。手边一叠素笺,偶有所疑,便提笔蘸墨,以极工稳的馆阁小楷记下“‘光被四表’作‘广’抑或‘光’?郑注孔疏孰为确?”笔锋精准沉稳,不见丝毫潦草。窗外蝉鸣未起,唯有墨块研磨的沙沙声,和少年将圣贤道理一寸寸楔入骨血的沉静。颈间那枚螭吻星盘玉佩贴肤微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气沁入灵台,助他抚平晨起惯有的些微躁意,心神凝定如古井。
晨光熹微时,他已诵完今日定额的经书。墨璃悄步进来,奉上一盏新沏的叙州炒青,茶叶在沸水中舒展,溢出微苦的香气。她穿着藕色夏布衫子,鸦青头发挽得齐整,手脚利落地收拾了昨夜写废的稿纸,又添了块新冰在盆里,驱散渐渐漫入的暑气。自留在公子身边伺候,她眉宇间的惊惶日渐褪去,透出少女的清秀与专注。云鹤道人冷眼瞧着,偶尔点拨她几式吐纳根基和闪转腾挪的小巧功夫,她竟学得飞快,身形步法隐隐暗合自然之妙。
“公子,杨总管说,府学赵学正辰时过来。”墨璃低声道,声音已不似初救时那般嘶哑。
廷玉“嗯”了一声,目光未离书卷。辰时正,日头开始发威,赵汝霖踩着热浪准时踏入书房,袍角都被汗浸深了色。他不耐寒暄,将一本泛黄册子掷在案上,溅起细微尘埃。
“看看这个。永乐四年应天府乡试亚元的墨卷,当年座师私批的孤本。”赵汝霖枯瘦手指点着破题处,“‘学而时习之’,他不直接从‘悦’字着眼,偏说‘学以殖德,犹农之殖财,习之不已,则仓廪盈而心体泰’——险不险?却正搔到痒处!乡试房官偏好这等,既贴圣人言,又见自家见识格局。”他呷一口墨璃奉上的凉茶,瞥一眼廷玉,“你院试那篇‘北辰’论,气魄是足的,但切记,秋闱场上,不光要‘正’,还得‘巧’。譬如这‘学而时习’,若能攀扯些‘士子勤学以俟君王征用’、‘君王重学以化成天下’的意味,将自身进学与朝廷求贤勾连,格局便不同了。破题要如弈棋,先手占位,既要准,亦要活。”
廷玉凝神听着,目光掠过那些密麻辛辣的评点,脑中飞快拆解重组。赵汝霖见他领悟极快,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又抽出一本更显陈旧、边角破损的手抄簿册。“再看看这个。老夫早年游学时,从一罢黜老吏处得来的。是《明实录》永乐朝头几年的片段抄录,夹杂些当时地方官员奏疏摘要,还有几句不成文的批红。”册子纸色暗黄,字迹潦草似速记,却透着股沉甸甸的真实。“看看黔东南苗乱初定后,布政使司议抚恤的争论。有主张剿尽以绝后患,有奏请蠲免赋税、开设卫学以图长治。朝廷批红只四字‘知道了’。嘿,‘知道了’是何意?是准是驳?是赞是斥?你作策论时,若引此例,是该颂朝廷宽仁,还是讽其敷衍?这里头的水深着哩!”赵汝霖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廷玉,“你父在黔境行事,剿抚并用,设卫所,开驿道,兴文教,未必不与此等朝廷暧昧态度相关。策问之文,既要引经据典,更要洞察时弊,懂得哪些能说透,哪些需含蓄,哪些根本沾不得。”
廷玉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这番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他连日埋首经义的沉静。他想起父亲书房里彻夜不熄的灯火,那些来自水西、乌撒的加密军报上冷硬的字句,还有偶尔父亲与母亲刘青低语时,提及“京中意思”、“沐家动向”、“饷银筹措”时的沉凝面色。纸上得来终觉浅。他铺开新纸,提笔蘸墨,尝试就“抚苗安边策”立论,引《尚书》“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结合父亲曾言“治夷在羁縻与教化间走钢丝,宽严皆需有度”,写下“设卫学导以王化,定朝贡额示以恩威,选廉干汉官协理土司,屯田实边以省转输”数条。写罢自觉仍是书生空论,与父亲那些雷霆手段、精细算计相去甚远,又恐触及父亲实际行事中那些可能与朝廷明旨相悖、却行之有效的凌厉处,终是蹙紧眉头,将纸揉成一团,用力掷入一旁已堆了半满的废纸篓。颈间玉佩透来一丝更清晰的温凉,缓缓抚平他心头翻涌的焦躁与无力,却抹不去那沉甸甸的认知——功名文章与真实权柄间的鸿沟,并非仅靠圣贤书便能跨越。他沉默片刻,重新铺纸,再次沉入那些带着历史烟尘味的抄本之中。
午后日头最毒,石板地蒸腾起扭曲的白汽,蝉鸣震耳欲聋。廷玉仍埋首案前, deciphering 那些晦涩的政令摘抄与模糊的批红。杨朝栋轻步进来,额角也是汗,低声道:“公子,宋知府那边…递帖拜见之事,已拖了一月有余。依士林规矩,案首揭榜后三五日内便该亲至座师府上递门生帖,呈递贽敬。如今…外间已有些微词,恐于公子清誉有碍,亦恐拂了府尊颜面。”他递上一份用工楷写就的礼单,“贽敬已备妥,是叙州士林通行的规格,一方上品歙砚,两部宋版《汉书》善本残卷(恰投宋知府所好),并些黔地带来的天麻、杜仲等土仪,不逾矩,也显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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