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在雨幕里晃了三日,靠岸时云破日出。
无名岛的沙滩被晒得发烫,殷璃赤足踩上去,细沙从趾缝里钻出来,像极了石臼集老妇捏的糖人芯子。
喻渊把竹箱扛在肩上,见她盯着远处山坡发怔——那里没有药田,没有刻着“秘典”的石碑,只有野薄荷顺着岩缝疯长,藿香挤在灌木丛里开紫花。
“比想象中好。”她弯腰掐了片薄荷叶子,放在鼻尖嗅,凉丝丝的苦混着海水咸腥,“前世我总想着,医道要种在玉田里,养在金匣中。如今才明白,野长的草,反而扎得深。”
喻渊放下竹箱,指尖扫过她发间沾的碎草:“你说要‘无祖师,无秘典’,这岛倒应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礁石,“我去砍些竹子,茅屋搭在背风处。你且歇着,我瞧你昨夜在船上咳了三次。”
殷璃刚要反驳,却见他已卷了裤脚往林子里走,竹刀在阳光下晃出银弧。
她蹲下身,从药囊里摸出个陶瓶,倒出粒蜜丸含在嘴里——是小桃走前塞的,说治旧伤咳嗽最灵。
蜜丸化在舌尖,甜得发腻,倒像那些被她亲手推开的、从前视若珍宝的“圣药”。
日子就在这样的琐碎里淌过去。
他们用野藤编了篱笆,在屋前砌了石臼,喻渊甚至从潮沟里摸来几尾银鱼,养在陶缸里看它们翻水花。
殷璃每日晨起采露,把认得出的草药晾在竹匾上,认不出的就夹在旧书里做标本——那本《千劫医经》手抄本早被她翻得卷了边,可她总说,“字是死的,草是活的”。
直到那夜。
殷璃是被冷汗浸透的。
她梦见自己站在千药城的“凡人碑”前,碑身还是记忆里的青灰色,可碑面光滑如镜,一个字都没有。
地底却传来嗡嗡的声响,像春汛时的江潮,像石臼集老塾师敲的木鱼,仔细听,竟能分辨出不同的声线——
“张阿婆的月子方,要加三片紫苏。”
“李娃子的惊风针,得扎少商穴。”
“我试了七七四十九次,这味退黄的药,果然是田边的水芹菜。”
“当年女先生教的逆脉手法,我传给徒儿了,他又传给徒儿的徒儿……”
有孩童的脆笑,有老妇的叹息,有少年带着鼻音的争辩。
殷璃伸手去摸碑面,指尖刚触到石纹,所有声音突然拔高,像千万只鸟扑棱着翅膀,撞得她耳膜生疼。
她踉跄后退,却撞进一堵温热的墙——是喻渊,他不知何时也进了梦,掌心覆在她后颈,轻声道:“是他们在说话。”
“谁?”
“所有学过医、试过方、救过人的。”喻渊的声音带着梦特有的混沌,“你看。”
殷璃抬头,碑面不知何时起了涟漪。
她看见石臼集的墙根下,小娃踮脚贴的炭笔画被雨水冲开,露出下面新写的方子;看见千里外的山村里,村医举着油灯,把《补遗》里的针法刻在门板上;看见更远处的学堂,少年们围在病患模型前,银针落得比雨还密。
“醒了。”喻渊的手在她肩颈轻轻一推。
殷璃猛地睁眼,额角的汗正顺着鬓角往下淌。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得屋前的石台亮堂堂的。
她披了件外衣出去,刚走到石台前便顿住——整方石台上的露珠,每一滴都在发光。
第一滴里,是个穿粗布衫的村医,背着药箱在暴雨里跑,怀里的婴儿哭得响亮,他却笑出了声;第二滴里,少年攥着银针的手在抖,扎偏了又拔出来,再扎,直到模型上的“人中”穴沁出模拟的血;第三滴里,老妇摇着蒲扇,对着孙儿念:“补气血,用红枣,三枚五枚莫强求……”
“这是……”喻渊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声音发哑。
“初心印记。”殷璃伸手去碰最近的露珠,指尖刚要触到,那滴露珠便“啵”地碎了,可下一滴立刻浮起新的画面,“前世它附在我身上,附在医经上,如今……它活了。”
喻渊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握着铜镜:“我照照——”
“别。”殷璃按住他的手腕,“看多了,又成依赖。”她低头望着石台上的光,“从前总怕医道断了,所以藏典籍、设禁方。现在才明白,真正的医道,在每个肯试方、肯救人的人心里。他们记着,比刻在碑上、藏在匣里,强百倍。”
喻渊的手顿了顿,慢慢收回铜镜。
月光里,他看见她从竹柜最深处摸出个蓝布包,打开来,是那本跟了她两世的《千劫医经》手抄本。
纸页边缘已经泛了黄,边角处还留着前世被撕毁又粘补的痕迹。
“该送它走了。”殷璃把经本放进竹篓,系上藤条,“它完成使命了。”
竹篓被她轻轻推下海流,在月光里漂成个黑点。
喻渊望着那黑点,突然转身回屋,从梁上取下个铜匣——是“灵网司”的信符,曾用来调兵遣将,曾用来封锁禁方。
他摸出火折子,“啪”地引燃,信符在火里蜷成灰,落进石臼,像一场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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