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回到济世堂时,天已经擦黑。
林老先生没多问,只是把锅里温着的粥和一小碟咸菜端到她面前。青娥摸了摸她的头,手有点凉。三个人默默地吃了晚饭,桌上的油灯芯噼啪响了一下。
夜里,阿青躺在隔间的小床上,听见外间林老先生翻来覆去,压着嗓子咳嗽。她知道,老先生心里也搁着事。无念和尚没了,墨守规下落不明,这镇子刚经历过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劫难,水面下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平息。
第二天,镇上传开了两件事。
一是木匠刘三,天没亮就又跑到西头河滩去了,对着河水又哭又笑,说他梦见小闺女了,闺女在河里冷,喊他去陪。几个早起的渔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拉回来,人像是痴傻了一半,嘴里反复念叨:“爹给你磨个小鱼……磨个小鱼……”
二是码头上老鱼头的船,捞上来个东西。
不是鱼,是个沉甸甸的、用油布裹了好几层的长条木匣子。油布缠得死紧,泡了水,更难解开。老鱼头把匣子放在船头,没打开,也没声张,只是蹲在一边吧嗒吧嗒抽旱烟,浑浊的眼睛看着来往的人。
阿青听到街坊议论,脚步不由自主地又往码头挪。
码头上比平时热闹些,不少人围着老鱼头的船指指点点,却没人敢上前。那黑乎乎的木匣子躺在船头,像一口小棺材,透着不祥。
“老鱼头,这里头是啥?”有人壮着胆子问。
老鱼头吐出一口浓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河里的东西,能是啥?不是宝贝,就是祸害。”
这话让周围的人都缩了缩脖子。昨夜那场异象刚过,谁都怕沾上不干净的东西。
这时,一个穿着藏青色土布褂子、挎着布包的中年女人挤了进来。她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憔悴,眼角带着细密的皱纹,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里有种读书人才有的沉静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哀戚。她不是清江浦本地人,口音带着点北边的硬朗。
“老人家,”女人走到船边,声音不高,有些沙哑,“这匣子,能让我看看吗?”
老鱼头撩起眼皮看她一眼:“你看它做啥?”
女人从布包里小心地掏出一张叠得发黄的纸,展开,是一幅毛笔画的、有些模糊的人像,画的是个年轻男子,眉目清秀。“我找我弟弟,”女人把画像朝向老鱼头和老鱼头脚边的木匣,“他三年前搭船南下,船在清江浦附近出了事,人……没找到。这匣子,看着像他随身带的。”
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唏嘘。运河上每年都吞掉不少人,能找到尸首的是少数,能找到遗物的,更是凤毛麟角。
老鱼头沉默了一下,用烟杆指了指那匣子:“你自己看吧。是福是祸,沾上了,别怨我。”
女人道了谢,蹲下身,开始解那油布。她的手很稳,但指尖微微发颤。油布被河水泡得发硬,缠得又紧,她解得很费力。
阿青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她看见那女人低垂的脖颈,看见她用力时微微咬住的嘴唇,看见她眼底那点强撑着的、不肯熄灭的希望。
“嗤啦——”
油布终于被撕开一个口子,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木头匣身。匣子没上锁,女人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盖子。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
匣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本被水泡得发胀、字迹模糊的线装书,一管折断的毛笔,还有一个小小的、绣工精致的香囊,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
女人拿起最上面那本书,封皮已经烂了,她小心地翻开一页,泥水混着墨迹,糊成一团。她又拿起那香囊,放在鼻尖轻轻闻了闻,似乎想从那腐朽的气息里,辨别出一丝熟悉的、来自亲人的味道。
她的肩膀垮了下去,那强撑着的劲儿,一下子泄了。她没有哭,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
“不是……”她终于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不是他的书。他读的是新学,不是这种……”
她慢慢把东西放回匣子,盖上,对老鱼头鞠了一躬:“打扰您了。”然后,转身拨开人群,默默地走了。背影挺直,却透着无尽的落寞。
围观的人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了。只剩下那黑木匣子还躺在船头,像个被遗弃的谜题。
老鱼头磕了磕烟袋锅,对一直没走的阿青说:“瞧见了?这河里沉下去的东西,比漂上来的多得多。捞上来一点,也未必是念想,兴许是另一把刀子。”
阿青看着那女人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那木匣子。
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那冰冷的、湿漉漉的匣子表面。木头被水泡得有些发软,带着河泥的腥气。
“这里面,”阿青抬起头,问老鱼头,“装的是啥?”
老鱼头混浊的眼睛看着她:“装的是念想,是过往,是活人放不下的东西。人死了,东西沉了,可活人心里,还当它是个宝贝,或者,是个指望。”
阿青似懂非懂。她只知道,刘三失去了女儿,疯疯癫癫;刚才那个女人,失去了弟弟,千里迢迢来找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念想。这运河,吞掉的是活生生的人,留下的,是活人一辈子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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