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头在济世堂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他像是被那本账册和柳林镇的见闻抽走了魂魄,整个人痴痴傻傻,时常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反复念叨着“火”、“四十七”、“完了”。林老先生请大夫来看,也只说是惊惧过度,心神耗尽,开了几副安神方子。
那本厚厚的胡家暗账,被林老先生用油布层层包裹,塞进了灶房柴堆底下最隐蔽的角落。它像一块烧红的炭,藏在济世堂的平静之下。
河湾依旧死寂。官差象征性地守了几天,撤走了大半。只有那墨黑的河水和歪斜的黑木头,证明着那里发生过不寻常的事。铁路改线的风声越传越真,镇上的人们似乎也渐渐接受了这个结果,生活重新被一种疲惫的日常拖拽着前行。
这天,清江浦来了个陌生人。是个穿着半旧藏青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背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风尘仆仆。他直接找到了镇公所,出示了一封省城《时务报》的信函和主笔的名帖——是报馆的访员(当时对记者的称呼),姓秦。
秦访员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说明了来意:他是为清江浦河湾的“异常现象”和停滞的铁路工程来的。
“张差官,敝报听闻贵地因铁路工程,引出一些异状,还牵扯出运河沉船的旧闻?”秦访员扶了扶眼镜,目光沉静,“省里对铁路工程甚为关切,对此次停工也多有议论。敝报想探访究竟,尤其是关于那艘‘镇河母船’及本地胡姓乡绅的往事。”
张头心里叫苦,面上只能赔笑:“秦先生,您消息灵通。不过那都是乡民愚见,以讹传讹。河湾那边就是沼气扰动,加上工人们自己吓自己,已无大碍了。”
“哦?是吗?”秦访员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硬壳笔记本和钢笔,“可敝人听说,捞起了沉船木料,发现了人的骸骨?似乎还与几十年前胡家有些关联?”
张头额头冒汗,支吾着想岔开话题。这省城来的访员,问话绵里藏针,不好应付。
秦访员在镇公所没得到想要的,便自己在镇上转悠。他去码头,找那些皱纹里嵌着河沙的老船工搭话;去茶馆,坐在角落听茶客闲聊;他走到荒废的胡府外面,负手观望了许久。
他的到来,像块石子,再次打破了清江浦表面的平静。一些压下去的议论,又悄悄浮起。
阿青在街上看到了这个秦访员。他问话不疾不徐,却总能落在关键处。她看到秦访员在胡府外,从帆布包里取出一个带着黄铜镜头的木匣相机,支开三脚架,蒙上黑布,对着那紧闭的大门和残破的围墙调试了许久。最后,他点燃镁光粉,刺目的白光一闪,轻微的“噗”声后,留下一股淡淡的硝烟味。
几个路过的孩子被吓得跑开,又好奇地回头张望。
阿青心里有些紧。这个访员,似乎要把那些沉在水底、埋在旧宅里的东西,都框进那个木匣子里,带到外面去。
秦访员也来到了济世堂。他说是听闻林老先生是本地耆宿,想来请教风土人情。
林老先生接待了他,言语谨慎。
“林老先生,您久居此地,可曾听闻‘镇河母船’与胡家旧事?”秦访员开门见山。
林老先生捻着胡须:“老朽年迈,旧事多已模糊。运河沉船,历年有之。胡家早败,往事如烟。”
秦访员不再追问,转而聊起运河航运、码头兴衰,话题绕来绕去,总不经意回到胡家与沉船。
阿青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感觉这人像一张慢慢收紧的网。
就在这时,里间传来赵老头一声凄厉的尖叫:“火!船烧起来了!胡永财!你不得好死!”
秦访员蓦地转头看向里间:“里面是……”
林老先生面色不变:“一位染恙老友,心神昏乱,胡言乱语,让秦先生见笑。”
秦访员目光微动,没再问,但阿青看见,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了几笔。
送走秦访员,林老先生的眉头锁得更紧。他知道,麻烦来了。这人不会轻易放弃。
果然,接下来两天,秦访员依旧在镇上探访。他不知从哪打听到赵老头身份,几次想见,都被林老先生挡回。他又去找了还健在的知情老人,甚至试图接近河湾工地留下的工人。
零碎的信息,被他一点点拼凑。沉船的大火,胡家的烟土,河湾的异象,还有那本语焉不详却至关重要的“胡家暗账”……
风声,渐渐起了。不再是镇子内部的私语,而是可能变成铅字、散向四方的风声。
这天傍晚,阿青看到秦访员又站在河湾岸边,望着墨黑的河水和孤零零的黑木头。他再次支起相机,点燃镁光粉。
白光闪过,硝烟味散入暮色。
阿青站在远处,看着访员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的册子。她感觉,清江浦这座沉默的坟,正在被来自外面的笔和镜头,撬开缝隙。
她低下头,在册子上记录秦访员的那一页,在他相机图案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张开的嘴巴。
嘴巴外面,连着几条扩散的线。
有些话,一旦开始传,就再也收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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