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访员在清江浦又盘桓了两日,终是背着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带着一叠写满字的稿纸和几张玻璃底片,坐上南下的客船走了。他留下的那点关于“新闻”和“真相”的涟漪,在清江浦这潭深水里,似乎并未激起太大的波澜,很快便被更实际的生计问题所淹没。
河湾依旧封着,无人敢近。那墨黑的河水颜色似乎淡了些,腐臭味也散了不少,但镇上人宁可绕远路,也不愿从那边走。铁路改线的消息像是被坐实了,上游那持续的轰鸣声,似乎也转向了别的方向。清江浦像是被时代甩下的一节老旧车厢,缓缓滑向被人遗忘的岔道。
赵老头的疯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就呆呆地坐在济世堂后院,望着那口井,一言不发;坏的时候,便捶胸顿足,哭嚎着“四十七”和“火”,力气大得吓人。林老先生和青娥轮流看顾着他,心力交瘁。
阿青的册子又厚了几页。她记下了秦访员的到来和离去,记下了赵老头的疯态,也记下了镇上人们日渐麻木的脸。石头依旧每天来,学写字,话却越来越少。他有时会带点干粮去土地庙看他爹刘三,回来说他爹能认得人了,只是依旧不怎么说话,总望着西边河岔口的方向。
这天上午,清江浦的平静被一阵“突突”的机器声打破。一艘冒着黑烟的小火轮,拖着一艘看起来颇为考究的客船,靠上了老码头。这景象在如今的清江浦已不多见,引得码头上寥寥无几的人纷纷侧目。
从客船上下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笔挺的浅色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拎着一根文明棍。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短褂、像是随从的汉子,还有一个穿着工装、拿着图纸和测量尺的年轻人。
这一行人气质与清江浦的灰扑扑格格不入,立刻吸引了所有目光。他们没在码头停留,直接朝着镇子里走去。有眼尖的认出,那工装年轻人,似乎是前阵子铁路勘探队的人。
这一行人不找客栈,也不去镇公所,而是径直走到了荒废的胡府大门前。
穿西装的男人站在那两扇斑驳的朱漆大门前,仰头看了看门楣上模糊的匾额,又低头用手帕擦了擦文明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示意了一下,一个随从上前,用力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上面的官府的封条早已破损,在风中飘摇。
“胡先生,就是这里了。”那个工装年轻人上前一步,指着胡府对西装男人说道,语气带着几分恭敬。
胡先生?
周围悄悄聚拢过来看热闹的人心里都是一动。胡家的远亲?这么快就来了?而且还是坐着火轮,带着勘探队的人来的?
那被称为胡先生的男子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胡府高大的围墙和里面露出的破败屋檐,眼神里看不出是感慨还是嫌弃。他没有试图进去,反而转过身,面向运河,望着下游河湾的方向。
“那块地,”他用带着明显外地口音的官话问那工装年轻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就是出事的河湾,连着这片滩涂,产权清晰吗?”
年轻人连忙展开图纸,指指点点:“回胡先生,根据我们前期勘测和查阅的地契档案,河湾沿岸包括那片荒滩,大部分属于无主荒地,有一部分……嗯,历史上是挂在胡家名下的。”
胡先生轻轻“嗯”了一声,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铁路改线,可惜了。不过,这运河,这老码头,位置还是好的。”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边人说,“不能通铁路,未必就不能做点别的文章。总比荒着强。”
他的话,像一阵冷风,吹过围观者的心头。这个胡家来的阔气亲戚,看来不是简单地来处理祖宅的。他看上了河湾那块“不吉利”的地?
阿青也挤在人群里,看着这个陌生的胡先生。他太干净,太整齐了,与清江浦的泥土和河水格格不入。她看到他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踩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留下清晰的印子。
胡先生似乎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转过头,视线在人群里扫过,最后落在了济世堂的招牌上。他顿了顿,对身边随从低声吩咐了一句。
那随从立刻朝济世堂走来。林老先生此时也站在门口观望。
“老先生,”随从还算客气,“我家先生是省城来的胡靖轩经理,是胡家后人。初到贵地,想向老先生打听些本地风物,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林老先生看了远处的胡靖轩一眼,点了点头:“请进。”
胡靖轩迈步走来,步伐从容。他走进济世堂,目光迅速而仔细地扫过堂内的陈设,掠过站在一旁的阿青和青娥,最后落在林老先生身上。
“冒昧打扰,老先生。”胡靖轩微微颔首,算是行礼,“在下胡靖轩。此次回来,一是看看祖宅,二来,也是想看看家乡有没有什么……发展的机会。”他说话不急不缓,用词文雅,却带着一种商人的精明与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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