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通知书是踩着晌午闷热的太阳投进家门的,信封平整无痕,里面那张薄纸却带着沉重的分量。陈武桢盯着纸页上端正清晰的印刷字体,那个平平无奇的校名被父亲用沾着泥土的手指轻敲几下,父亲看着背面学校的简介和图片,“建设的不孬,到底是个公办正经大学!”那声音像沉雷,滚过陈旧而低矮的茅草屋檐,落进院子里,激起三姑清亮有力的嗓音回应。
“二哥!我就说吧!”三姑脚步急促地从外面快步跨进院子,语气里充满了按捺不住的确信,“武桢这孩子从小就稳重踏实!怎么样,大学的通知书没白盼吧?”她目光热切地在父亲和我之间来回梭巡,“这可是老陈家头一份啊,天大的喜事!”
父亲默默卷起一支烟,烟丝在他粗糙的手指间抖落了一些,青烟缓缓腾起,模糊了他额头上深陷的皱纹。我看懂了他沉默里那份艰难——这茅屋四壁清贫,操办一场酒席谈何容易?杯盘碗盏,鱼肉柴米,哪一样不要精打细算,像从石缝里艰难抠出?
“二哥,”三姑的声音放软了些,坐到父亲身边的小凳上,手轻拍着父亲的膝盖,“我晓得你操心什么。可这是咱家第一件关乎孩子前程的喜事,要是静悄悄收了通知书,窝在自己家里,旁人该戳咱们脊梁骨了!”
她顿了顿,目光明亮而炽热,逐一数道:“一为咱兄妹七个这一大家子,多久没能齐齐整整坐下吃顿饭了?正好趁这机会聚拢。二嘛,让孩子们凑点份子钱,权当给武桢出门求学添个念想,几分心意。三,”她的声音忽然拔高,透出殷殷期盼,“咱家底下眼巴巴瞧着的好几个小孩呢,让武桢做个‘打头雁’,立个榜样,后面弟弟妹妹还怕考学不用心?四……”三姑顿了一下,语气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分量,“现在村里王家、李家,哪家娃儿考上个中专都给娃摆酒了!武桢是老陈家头一个正经参加高考的学生,这头炮不响,后头弟弟妹妹办起来都没底气!二哥,难道要让人家说咱陈家一盘散沙,连点喜事都张罗不起来?”
父亲用力吸了一口旱烟,烟雾从口鼻缓缓喷出,缭绕在他布满风霜痕迹的脸上,又渐渐散尽。他看向陈武桢,眼神似乎询问,又似寻求支持。陈武桢喉头哽咽发紧,羞愧沉甸甸地堵在胸口——那成绩低得出乎意料,几乎羞于启齿,哪里值得如此庆贺?
终于,父亲对着三姑,沉重地点了点头。“行吧,老三,你…你多费心。”
一锤定音。茅檐低小的庭院里,长久以来的寂静被骤然卷起的嘈杂人声取代。灶台是女眷们的阵地。三姑运筹帷幄,婶娘伯母穿梭其中:大姑挽起袖子熟练地刮着鱼鳞,动作干净利落;母亲佝偻着腰身蹲在灶膛前添柴续火,熊熊火舌贪婪地舔舐锅底,阵阵灼人的热浪夹杂着豆大的汗珠一起涌上来;三婶儿立在案板前咚咚咚地斩切着厚重的肉块,案板被沉重的力道砸得隐隐震动;三姑是交响乐的核心指挥,声音响亮地指挥调度:“二嫂,油再热点!”“四嫂,把那盆剁好的鸡块递过来!”锅碗瓢盆在油水的滋滋欢叫声碰撞不休,混杂着大声的谈笑指点。
正屋三间茅草房的屋顶似乎要被喧嚣的人声冲开。正中间那张厚重斑驳的方桌围坐着陈氏家族的长辈们。姑父满面红光,嗓门宏亮:“他二舅,你这个头起得好啊!看武桢多有出息!”陈武桢的名字又一次被抬了出来,犹如烫得灼热的山芋丢在桌心。“咱老陈家,祖坟冒青烟啦!”他笑着举起倒得满溢的酒杯。
父亲微微欠身,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丝很淡的弧度:“唉,孩子自己争气,赶上了好时候……”他话未落音,桌上的谈锋立刻被争抢:“啥好时候,那是底子好!二哥你这人就是太实诚!”“就是!这杯酒你得干了!”附和声此起彼伏,带着不容推拒的热情。父亲无奈,只得端起粗瓷酒杯,浑浊的液体微微摇晃,“滋溜”一声咽下去,喉结滚动,脸上的皱纹随之更深地扭紧了。
而陈武桢,那个名字被反复颂扬的主角,却像一只悄无声息脱线的风筝,从滚沸喧嚣的屋子边缘飘荡出来,无声无息地滑进了西配房。这门低矮逼仄,门框上剥落的油漆碎屑触目惊心。一股比堂屋更为闷浊窒息的燥热汹涌地包围上来,阳光凶猛,穿透薄薄的门板,毫不留情地泼洒在由混凝土楼板构筑的平顶上,被灼烤着,像一个沉闷的烙铁。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了,呼吸变得如此费劲。只有堂屋里的碰杯声、谈笑声、厨房里锅铲激烈的碰撞与女人们高高低低的言语,合成一个巨大的音浪,热切地撞击着这间小屋单薄的四壁,闷闷的声响仿佛近在耳边。
喧嚣如同无法停歇的潮水,无情地一层又一层冲刷着陈武桢早已脆弱的神经。他的掌心已攥得生疼,指甲狠狠嵌入皮肤——那里深藏着另一个秘密,另一个关于六月的炎热下午的秘密。
那天烈日悬顶,灼烧得空气都在扭曲。陈武桢就是在这间西配房自己打电话查询的高考成绩,颤抖的手指按着查询键。电话那头报出来的数字像是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心上。那个分数,离二本线竟还差一大截!刹那间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人被抛进黑暗无底的冰窟窿里,四肢僵硬麻木。世界彻底失声,只剩下心脏沉重而绝望的鼓点在耳膜里空洞地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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