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亲王的反击,如同一位顶尖棋手在对方势大力沉的攻势下,轻巧地落下的一记“飞镇”,看似退让,实则遥相呼应,另辟战场。关于设立“长江水师协理大臣”的提议,在朝堂上引发了不小的波澜。以李鸿章为首的淮系势力自然洞悉其意,几番上书委婉表示“江防之事,贵在事权统一,多头管理恐生掣肘”,试图将这项人事任命扼杀于摇篮。然而,醇亲王奕譞的尊贵身份以及恭亲王一系官员的全力推动,加上慈禧太后似乎也乐见其成,有意借此平衡湘淮过于膨胀的权势,最终使得这项决议在一片微妙的权衡声中,勉强得以通过。
诏书下达,授醇亲王奕譞为“钦命督办长江水师事务协理大臣”,驻节镇江,有权稽查沿江各省水师营务及缉私款项。消息传出,淮系内部一片哗然,却又无可奈何。李鸿章表面上恭敬领旨,声称必当竭力配合王爷办好江防,背地里如何咬牙切齿,则不足为外人道了。
陈远在京城得知此事,只是淡淡一笑。这步棋,暂时遏制了淮系肆无忌惮的扩张势头,为他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但他的注意力,早已投向了更深远的地方。
讲武堂的筹建,在他的亲自督导下,已初具雏形。校址选在了西郊一处废弃的皇家苑囿,环境清幽,利于隔绝外界窥探。首批一百二十名学员,皆是从新军各营及部分绿营中精心选拔的低级官佐或识文断字、表现优异的兵勇,背景经过督练处的严格审查。课程设置则完全体现了陈远的意图:除了传统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等兵法典籍,更大量加入了近代军事地形学、基础筑城术、队列与阵型变换操典,甚至还有一门由一位勉强能说几句官话的普鲁士退役军士官教授的“泰西步兵小队战术初解”。而最让那些习惯了之乎者也的旧式军官感到惊异的,是增设的“格致启蒙”与“民政概要”,前者讲授简单的物理、化学常识,后者则涉及钱粮征收、户籍管理、灾荒赈济等地方庶务。
这一日,陈远亲临讲武堂,观摩学员们的第一次“民政概要”课。授课的是一位年过五旬、郁郁不得志的老举人,被苏文茵推荐而来。老举人起初对给这些丘八讲民政颇为不屑,但在陈远“为国储才,教化行伍”的冠冕堂皇理由以及丰厚束修的双重作用下,倒也勉强应承下来。
课堂上,老举人照本宣科,讲述着《大清律例》中关于田赋的条款,底下大多数学员听得昏昏欲睡。陈远坐在后排,微微蹙眉。他知道,生硬的灌输效果有限,必须引发他们的思考。
待到课间,陈远走上讲台,示意老举人稍息,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茫然、或好奇、或带着兵痞气的年轻面孔。
“方才先生所讲,乃朝廷定例,尔等需谨记。”陈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然,本官今日想问诸位一句,若你等将来外放为一地守备,或率军驻扎某处,恰逢大旱,赤地千里,朝廷赈济未至,而辖内百姓已易子而食,当如何处之?”
这个问题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学员中引起了骚动。有人面面相觑,有人低头沉思,更有几个胆大的在下面小声议论。
“自然是紧闭营门,严防乱民冲击!”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是一名来自绿营的哨官。
“不然!当速派快马,催促上官,请拨粮饷!”另一人反驳。
“远水难救近火!依我看,当纵兵……当向本地富户‘劝捐’!”又一个声音带着几分狠厉。
陈远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置可否。直到议论声稍歇,他才缓缓开口:“紧闭营门,可保一时平安,然若饥民成乱,烽烟四起,你一部兵马可能独善其身?催促上官,理所应当,然文书往来,耗时几何?待粮饷至时,恐饿殍已遍野矣。至于‘劝捐’……”他冷哼一声,目光如电扫过那名提议“劝捐”的学员,令其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与纵兵抢掠何异?徒然激化矛盾,自取灭亡!”
台下鸦雀无声。
陈远语气稍缓,继续说道:“为将者,非只知冲锋陷阵。亦需知民情,通庶务。方才所述灾情,并非让你们越俎代庖,干涉地方政务。而是要让你们明白,军队存在于百姓之中,民心向背,关乎胜败存亡。即便不能开仓放粮(此乃地方官之责),亦可在力所能及之内,维持秩序,疏导流民,协助地方清点人口,甚至……动用部分军粮,设粥棚暂济最危急之老弱,并立刻行文上报,说明情况。此非违例,而是权变,是身为朝廷官军的责任与担当!”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毅:“讲武堂授尔等民政,非是要你们去做县太爷,而是要你们明白,何为民,何为兵,兵民之间,该如何相处。一支不知民生疾苦、不懂地方情势的军队,纵有百万之众,也不过是无根浮萍,空中楼阁!望尔等深思。”
言罢,他不顾台下学员们各异的神色,转身走下讲台。他知道,这番话能在多少人心中埋下种子,尚未可知。但星火已播下,总有几颗会顽强地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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