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雪霁,铅山草庐如沉在玉壶之中。
晨光初透云层,照得屋檐冰棱如剑倒悬,天地间一片清冽肃穆。
辛弃疾推门而出,呵出一口白雾,目光落在晒场上——那里已聚起数十名老农,衣衫粗布,手捧竹片、木牌、油纸册子,神情庄重如赴朝堂。
七十二社的记账人,终于齐了。
他未发一言,只向张阿艾颔首。
村夫会意,扛出一方黑漆木板,上用炭笔绘就《九井粮图》,线条虽拙,却脉络分明。
又将“轮工兑粮法”拆为十二问,一一列于板上:
“若春汛早至,三湾堤未修完,工分如何折算?”
“霉谷三升,是扣全社,还是查户溯源?”
“老弱代炊半日,记几分?病者卧床,劳役可否延缓?”
字字如石头静水,涟漪顿起。
老农们围坐成圈,争执声渐高。
有人拍腿怒道:“我家去年就被多扣了一斗米,就因文书说‘统摊损耗’!如今这法子,断不能让官话压了人话!”也有人摇头:“山地雨多路滑,挑担一日不过十里,工分若照平原算,岂不欺人?”争论三昼夜不息,茶凉了又热,火熄了再添。
有人彻夜伏案,以炭笔勾画;有人闭目默念,反复推演。
辛弃疾静坐义塾角落,手中握着那本乾道八年税册残卷,指节微颤。
他不插言,亦不裁定,只凝视着这群面黄肌瘦却目光灼灼的百姓——他们不是来听命的,而是来立约的。
第三日黄昏,风雨欲来,天边乌云翻墨。
一名须发尽白的老丈拄杖起身,展一卷竹简,朗声道:“吾等议定《田账八则》——一曰:工由实作,不得虚录;二曰:损由查明,不得均摊;三曰:老幼弱病,酬减不除……”
每念一则,众人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范如玉立于窗下,提笔疾书,墨迹淋漓。
待八则录毕,她在卷首题下八字:“民算自出,非官所教。”笔锋收处,窗外雷声骤响,一道电光劈开长空,映得她眸中清光凛冽。
那一夜,刘石孙披蓑戴笠,独行于泥泞山径。
怀中紧抱的,正是辛弃疾那册焦边虫蛀的旧税册。
他未曾交予新设的“理巡会”——那是百姓自组的监察之会,专审各社账目。
有人劝他:“此乃信田之始祖,当存公所,昭示后人。”
他只淡淡回:“此册记的是痛,不是法。痛若忘了,理就空了。”
至青石碑前,风雨倾盆而下。
他跪于泥中,以桐油浸纸,层层裹封,再置入新陶瓮,瓮底刻一行小字:“乾道八年江西茶税实录——血不曾冷。”随即掘土三尺,埋瓮于碑基深处,覆以焦土——那土,是他当年随辛弃疾自开封带回的故壤,混着北地沙尘与战火烧烬。
“你听,”他仰头望雨,喃喃如祷,“这些字,原是在哭声里写的。如今它们睡了,可若有朝一日,账又变黑,粮又失踪……它还会醒。”
千里之外,临安宫城偏殿。
小内侍蜷身于档案房角落,烛火昏黄。
他刚从差役火盆前夺下一捆即将焚毁的竹片文书,上书“轮工兑粮”“九井统调”,字迹潦草却条理森然。
他指尖抚过那些被烟火熏黄的边缘,心头猛然一震——这思路、这结构,竟与数日前御案上那册无名策书如出一辙!
他不敢迟疑,连夜拓印三份。
第一份藏入史馆夹壁,用朱砂暗标“铅山旧脉”;第二份托付南归商旅,附一素笺:“还乡火种,勿启于途”;第三份,则悄然混入《乡治通典》修订附录,仅注一行小字:“民间杂录,姑存备考。”
做完这一切,他立于廊下,望着宫墙外星河低垂,低声自语:“天下之策,未必生于金殿。有时,它只是某个老人,在灯下用旧账本写下的最后一个字。”
数日后,铅山义塾。
孩童们已能执炭笔代父记账,稚嫩字迹中透出认真。
范如玉立于院中,看一童子蹲在晒场边,将新收稻谷数目一笔笔刻上竹桩,忽然心中一动。
她转身走向辛弃疾,眸光清亮:“账既立,人可传,何不设‘月报会’?各社持竹桩轮值,通报粮储、工役、疫病……让消息如水流通,不再壅塞于一村一谷。”
辛弃疾未答,只望向远处山道——晨雾未散,隐约可见几名老农正扶杖而来,手中紧握竹桩,桩头以红绳系一小铃,铃下悬一寸帛,上似有字。
最前一人怀抱的竹桩格外不同,通体漆黑如墨,顶端刻一奇字,形如“梦”字倒书。
风过林梢,铃声轻响。
那声音,竟似在唤一个尚未醒来的人。
冬寒初至,铅山草庐外霜色如银。
晨光未破云层,赛场却已喧动。
孩童们手持竹桩,排成雁阵般列于义塾门前。
为首一名十岁幼童,身披旧麻短褐,双手高举一竿漆黑竹杖——那便是“醒梦竹”,顶端倒书之“梦”字在微光中若隐若现,仿佛沉睡的魂灵正被轻轻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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