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初至,铅山草庐外霜色如银。
晨光未破云层,赛场却已喧动。
孩童们手持竹桩,排成雁阵般列于义塾门前。
为首一名十岁幼童,身披旧麻短褐,双手高举一竿漆黑竹杖——那便是“醒梦竹”,顶端倒书之“梦”字在微光中若隐若现,仿佛沉睡的魂灵正被轻轻叩响。
范如玉立于阶前,衣袖沾露,目光扫过一张张稚嫩而肃穆的脸庞。
她昨日所提“月报会”,今朝竟已成形。
各社轮值,以竹为信,桩头系铃悬帛,报粮储、工役、疫病诸事,消息如溪流穿谷,不再壅塞于山岭之间。
鼓声三响,幼童清嗓,声如裂冰:“铅山三社,存粮可支八月,余粮愿调婺州旱区。”话音落处,四下寂然。
风掠过林梢,铃声轻颤,似有千言万语自地脉深处涌出。
张阿艾原蹲在墙根抽旱烟,闻此言猛然站起,烟斗坠地碎裂。
他怔立良久,忽转身奔入屋内,片刻后捧出一段焦黑竹片——那是当年修堤时焚于暴雨之夜的老材,曾浸血染泥,如今却被他视若珍宝。
他取刀伏案,指节发颤,一笔一划刻下六字:“账通七十二社”。
刻毕,他大步走入人群中央,将竹牌深深插入冻土,仰头环视众人:“我辈草民,不识翰林院在哪,不知宰相几品!可今日始,咱们的账,也能走州过县了!”人群轰然应诺,声震松林。
檐下,辛弃疾拄杖静立,蓑衣未解,眉间积雪悄然融化。
他望着那根醒梦竹,听着那一声声通报如脉搏跳动,心中忽如江河解冻。
这账本,原是活物。
它记的不只是谷数工分,更是人心所向、民力所聚。
乾道八年那册残卷里写满的是苦痛与欺瞒,而今日这竹桩上传递的,却是自主之志、共治之信。
他抚杖轻叹:“账本如脉,跳着,就活了。”
话音方落,北风骤起,卷起地上一片黄叶,直扑门扉。
门外小吏踉跄而入,怀中紧抱官文一封,朱印赫然——“临安民策司急令”。
文书展开,众皆屏息:朝廷依“月报会”制,设“州县通账局”,命各路每季上报粮工疫病之数,格式严整,条目清晰。
更有令曰:“凡匿报、虚报者,革职查办;凡民选账正秉公执笔,官不得干预。”
范如玉接过文书细看,目光倏然凝住——那版式、那行列、那“工由实作,损由查明”的八字小注……竟与辛弃疾所藏乾道八年税册残卷一般无二!
她抬眼望向丈夫,却见辛弃疾亦正凝视她,眼中波澜翻涌。
四目相对,无需言语,彼此皆知:这天下,终于有人听见了旧纸堆里的哭声。
数日后,灶火未熄,柴烟袅袅。
村妇蹲在陶罐前搅动粥糜,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声音低缓,却带着某种奇异的节奏。
药香随风浮散,引得几位老弱围坐炉边,眼含期待。
范如玉恰从晒场归来,脚步一顿。
她凝神细听,那歌谣虽粗朴,却暗合节律:“三把断节兰,换得柴笼安;五束霜根草,免了夯土劳……”她心头一震,恍然彻悟——何须立契?
何须盖印?
百姓记得的,从来不是条文,而是常进烟火里的规矩。
她快步入厨,掀开陶盖,热气扑面。
粥中浮着细碎草根,药味微苦,却暖人肺腑。
她舀起一勺,吹凉递与邻家瘫卧老翁。
老人啜饮一口,浑浊双目竟泛出泪光。
当夜,她提灯至书房。
辛弃疾正对《美芹十论》残稿默坐,烛火映照其鬓角微霜。
她将白日所闻和盘托出,末了道:“与其强令采药,不如许其‘以劳代税’。渠工难行之处,药劳可抵。不立文书,只传歌谣——政在锅里,不在堂上。”
辛弃疾久久无言,忽而一笑,拍案而起:“妙极!昔者管仲衡山之谋,不过以商御民;今你以歌载法,以灶传策,乃是让百姓自己治自己!”他执盏斟茶,递与妻子,“尝尝这茶——是否比庙堂上的参汤更真?”
数日之后,山中采药者倍增。
断节兰、霜根草、石菖蒲……昔日无人问津的野草,如今日日堆积于村中药庐,竟如小丘。
孩童嬉戏,也学大人背篓寻药,口中念念有词:“三把断节兰,换得柴笼安……”
张阿艾奉命赴衢州察访“药劳换粮”施行。
城南义仓前,见一老妪持竹桩欲领米。
仓吏斜眼一扫,冷声道:“此桩无官印,且那什么‘歌谣条款’,岂作凭据?滚出去!”
老妪不争不闹,只缓缓放下竹桩,开口哼唱:“三把断节兰,换得柴笼安……”声音苍老,却字字清晰。
刹那间,围观妇人纷纷接唱。
一人起,十人和,百人应。
歌声如潮水漫过街巷,层层叠叠,震得仓门嗡嗡作响。
仓吏面色惨白,退至墙角,终命人称米三斗。
张阿艾立于人群之外,手握“理桩”,忽觉掌心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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