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奴不再言语,专注地为他清理伤口、敷上金疮药。动作麻利而轻柔。柴房里只有烈酒擦拭伤口的滋滋声,男人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窗外风雪的呜咽。
药粉刺激伤口带来的剧痛让男人身体绷紧如弓,但他依旧一声不吭,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死死盯着柴房低矮的屋顶,仿佛要将那朽木看穿。时间在痛苦中流逝。当伤口被仔细包扎好,月奴又喂他喝下几口温热参汤后,男人眼中的凶戾终于彻底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为什么救我?” 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清晰了许多,目光落在月奴沾了血污和灰尘的素净脸庞上。
月奴正收拾着染血的布巾,闻言动作顿了顿,没有看他,语气平淡:“见死不救,非我所为。何况,你倒在我院子门口,若是死了,平白给我惹麻烦。”
男人沉默片刻,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麻烦…呵…” 他低语,带着自嘲。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伤口,闷哼一声,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
“别乱动!” 月奴按住他未受伤的肩膀,触手坚硬如铁,“你的伤,没个把月下不了地。安心待着,我会每日送药食过来。记住,天黑前务必离开,莫要连累于我。” 她的语气恢复了青楼花魁惯有的清冷疏离,带着不容置疑的界限。
男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表面的冷漠,看到了什么更深的东西。他不再试图起身,只是缓缓从怀中摸索着——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最终,他掏出一枚边缘磨得光滑的旧铜钱,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他用沾着血污的手指,颤抖着,用随身短匕的尖刃,在铜钱边缘,极其艰难地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月”字。
“拿着…” 他将带着体温和血腥味的铜钱递向月奴,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城西…土地庙…神像左脚…第三块松动的砖…洞…放它进去…我若在…千里必至…”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精力,头一歪,再次昏死过去。
这重伤垂死的男人,便是名动江湖的“盗圣”。此名号非他自诩,乃是绿林道与黑白两道边缘人物所共赠,其中饱含着敬畏与叹服。庄子笔下那篇惊世骇俗的《盗跖》中曾言有一大盗跖,非是寻常鸡鸣狗盗之辈,他有着超凡的智慧与胆魄,能洞悉“圣、勇、义、智、仁”五者乃“天下之善”,并以此五德为纲领约束部众,使其进退有据,成为令诸侯闻风丧胆的巨寇。他甚至能当面驳斥至圣先师孔子,言其学说虚伪,直指其心。乃是一个有勇有谋、有情有义、敢作敢为,甚至具有某种反叛精神和独特魅力的“大盗”形象。而江湖人称眼前此人为“盗圣”,正是赞他深得盗跖之神髓:
他专挑龙潭虎穴下手,王侯府库、豪门密室、重兵把守的秘藏,皆视若等闲。曾夜闯紫禁城盗取某位贵人私藏的不义之财散于灾民,也曾单枪匹马从西域马贼王的老巢中夺回被劫的贡品,其胆魄之豪,江湖罕见。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如弈棋,机关算尽,谋定后动。对天下城池的构造、机关暗道的设置、守卫巡逻的规律,了如指掌。善用天时地利,精于易容伪装,常能以匪夷所思的方式达成目标,留下神鬼莫测的传说。失手被围困在那风雪夜,实属罕见。
他虽为梁上君子,却盗亦有道。劫富济贫是其常举,对受欺压的弱小常施援手。更重然诺,一诺既出,千金不易。今日,月奴于风雪柴房中救他一命,他刻下铜钱,许下“铜钱为信,千里必至”的重诺,此等信义,绝非寻常鸡鸣狗盗之徒可比。这枚刻着“月”字的铜钱,便是这位“盗中之圣”对月奴这位红颜知己、生死之交,铭刻于骨血之中的承诺印记。
月奴看着掌心中那枚染血的、刻着“月”字的铜钱,又看了看地上气息微弱、却透着一股磐石般坚韧的男人,清冷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她默默收起铜钱,仔细盖好男人身上的破毯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柴房,将风雪和秘密一同关在了门外。
那一夜之后,倚红轩的花魁月奴与名动江湖的盗圣之间,便有了一条只属于生死之交的隐秘纽带。那枚铜钱,是信物,更是沉甸甸的承诺。
此刻,拢月阁内。
冰冷的现实将月奴从回忆中狠狠拽回。指尖那枚铜钱依旧冰冷,却仿佛带着当年那个风雪夜的温度和那个男人磐石般的承诺。
“小翠!” 月奴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嘶哑,将那枚刻着“月”字的旧铜钱塞入小翠颤抖的手中,“去!去城西土地庙,神像左脚第三个破砖洞里,把这铜钱放进去!记住,只放,莫等!放完立刻回来! 她的眼神,如同即将沉没的旅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希冀。
小翠看着姑娘眼中从未有过的光芒,重重点头,将那枚带着体温和沉重故事的铜钱紧紧攥在手心,像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转身没入倚红轩喧嚣又死寂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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