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开始散去时,格特鲁德悄悄靠近林,压低声音说:“冯·俾斯麦先生,您刚才在回应自由军团时提到的那位少校……”
“您说他现在在大学里做清洁工?”
林转过身,有些意外地看着格特鲁德:“是的。”
“你怎么会问起这个?”
格特鲁德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页角,声音压得更低了:“他的女儿索菲·迈尔是我的同学。”
“一个在数学上极有天赋的女孩。”
“这学期以来,她总是愁眉不展,最近才告诉我,她父亲——一位曾经的少校——失业后只能在大学找到一份清洁工的工作。”
“她很可能很快就要辍学去工厂做工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让林怔住了。
他原本只是用这个例子来反驳自由军团的挑衅,没想到格特鲁德竟然认识这个家庭。
现实的重量突然以如此具体的方式压在他的心头。
“所以,汉斯·迈尔少校?”
林确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格特鲁德点点头:“汉斯·迈尔少校。”
“索菲很以她的父亲为荣,即使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
林望向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柏林街头的煤气灯依次亮起,像一条蜿蜒穿过城市黑暗的光带。
“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林轻声说,既是对格特鲁德,也是对自己说,“不仅要启迪思想,更要切实地改变这些残酷的现实。”
奥托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这段对话,这时他用力拍了拍林的肩膀,力道沉实:“年轻人,你说得对。”
“但是要记住,改变现实是场持久战,需要耐心,更需要正确的方法。”
他顿了顿,发出邀请,“下周末,在施潘道区,我们几个工厂的工人代表有一个内部交流会。”
“如果你有兴趣深入讲讲‘毛细血管’该如何在工人中扎根,可以过来看看,听听工人们最真实的想法。”
“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去。”
……
柏林冬夜的寒气,像浸透了冰水的裹尸布,紧紧贴附着行人的肌肤。
林拉高了外套的领子,独自一人走在返回沃尔夫教授家的路上。
街道空旷,清冷的月光泼洒下来,将他的影子在铺路石上拉扯得忽长忽短,仿佛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幽灵伴侣。
他的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秘密集会的热烈与凝重之中——奥托的务实、恩斯特的激情、瓦尔特的老练,以及格特鲁德记录时微蹙的眉头。
讨论会的每一个细节,可能引发的每一种连锁反应,好的,以及坏的,都在他脑中反复推演。
这不仅仅是一场关于退伍军人就业的讨论会,更是一次公开的宣言,是在暴力煽动与麻木顺从的夹缝中,试图开辟第三条道路的尝试。
这尝试如同在悬崖边行走,脚下是万丈深渊,但他必须走下去。
拐进那条熟悉的街道,两旁建筑的黑影森然矗立,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透出些许微弱的光,像是沉睡城市偶尔睁开的惺忪睡眼。
他注意到教授家书房那扇临街的窗户里,依然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的灯光。
这灯光让他冰冷的心头微微一暖,但也带来一丝疑虑——往常这个时间,教授应该已经休息了。
他放轻脚步,用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扇带有格鲁讷瓦尔德森林独特木质气息的厚重木门,尽量不发出声响。
门轴发出几不可闻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而,迎接他的并非一片黑暗与寂静。
书房的门虚掩着,温暖的光线从门缝流淌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他正要悄声上楼,书房里却传来了缓慢的踱步声。
“是林吗?”
奥古斯特教授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停下脚步,转向书房方向。
“是我,教授。”
“抱歉,这么晚回来,打扰到您休息了。”
他推开虚掩的门,看到教授并未像往常那样深埋在书堆之后,而是背着手,站在壁炉前。
壁炉里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偶尔蹦出一两点猩红的火星,映照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和脸上挥之不去的忧虑。
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燃烧后的淡淡焦香,以及旧书页特有的陈旧气味。
教授转过身,跳动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使他平日温和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有些严肃。
“没有打扰,”他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林带着室外寒气的身上,“我只是……有些难以入眠。”
“看到你这么晚才回来,有些担心。”
“柏林冬天的夜晚并不太平,尤其近来……”
他话未说尽,但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林脱下外套,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试图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
“让您担心了。”
“只是和一些同学讨论一些……课业上的问题,不知不觉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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