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轮船发出一声悠长而低沉的汽笛声时,赵佳贝怡静静地斜倚在宽敞的甲板栏杆之上。
海风如同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烈地吹拂着她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将其肆意地吹散开来,仿佛一团被粗暴揉捏过的枯黄草叶般凌乱不堪。然而此刻的她全然没有闲暇去整理这纷乱的发丝,因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中紧紧握着的那张陈旧泛黄的报纸上面。
这份报纸正是昨日刚刚送达船上的英文版《泰晤士报》,它的首页醒目地刊登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中的主角赫然便是赵佳贝怡本人,只见她身着一袭素色长裙,身姿挺拔如松,神情严肃而坚定;那双原本就明亮动人的眼眸此时更是锐利无比,宛如两把锋利的刀子一般,直直地刺向镜头之外。
而在这张照片下方,则是以加粗字体印刷而成的硕大标题——《中国女医生:日军细菌战的铁证》。
旁边有个穿格子西装的华侨记者凑过来,相机挂在脖子上晃悠:“赵医生,赏个脸?就拍一张,给咱华人争口气!”
赵佳贝怡摇摇头,把报纸折成巴掌大的小块塞进军装口袋。报纸边角硬邦邦的,硌着掌心,像块没焐热的冻土豆。
她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海岸线,心里头像打翻了五味瓶——东京的法庭再庄严肃穆,那些战犯判得再重,能换回太行山里那个死在手术台上的孩子吗?能让平房区铁笼里的冤魂闭眼吗?换不回。
“赵医生,喝口热水暖暖。”小护士端着搪瓷缸追过来,缸子上印的“为人民服务”都快磨没了。姑娘眼里亮晶晶的,像盛着星子,“你瞅那边!是不是快到了?我瞅着像咱青岛港的灯塔!”
赵佳贝怡接过水杯,热气熏得睫毛发潮。海岸线越来越近,码头上攒动的人影像撒了把黑芝麻,红旗子在风里飘得欢实,红得晃眼。
她突然想起十四年前,也是在码头,麻明福送她去医学院,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军装,领口别着朵蔫了的野菊花。他说:“等你学成回来,咱就成亲。我在后山开片药田,你说种啥就种啥。”
这一等,等白了多少人的头发,等出了满身的伤疤。
轮船“哐当”一声撞上码头,弦梯刚搭稳,码头上就炸开了锅。锣鼓敲得人耳朵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头打转。红旗子像海浪似的翻涌,孩子们举着纸花蹦蹦跳跳,白兰花的香气顺着风飘过来,甜得人鼻子发酸。
赵佳贝怡提着帆布包往下走,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她却没知觉。脚刚踏上码头的青石板,就被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抱住了腿,辫子上的红绸带蹭着她的裤腿:“阿姨!你是赵医生不?小石头让俺给你带花!”
小姑娘摊开手心,是朵蔫巴巴的野蔷薇,花瓣上还沾着泥土。赵佳贝怡蹲下身接过来,指尖触到姑娘冻得通红的耳垂,突然想起太行山里那个总给她送草药的哑娃,也是这么小,这么瘦,后来却死在了日军的“扫荡”里。
“谢谢娃。”她把野蔷薇别在帆布包上,刚直起身,目光就被人群里那个身影钉住了。
麻明福站在最前面,穿着崭新的军装,笔挺得像株西北的白杨树。胸前的勋章挂了一大片,独立自由勋章、解放勋章,在太阳底下闪得人睁不开眼。可他那双总带着笑的眼睛,此刻红得像兔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怕她下一秒就消失。
赵佳贝怡突然就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提着包往他那边挤,帆布包撞在别人身上也顾不上道歉。周围有人鼓掌,有人喊“英雄”,相机快门“咔嚓”响个不停,可她眼里就只剩那个快步朝她走来的身影。
“回来了。”麻明福抓住她的胳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的手比以前更糙了,指节上缠着新的纱布,是训练时被枪托砸的。虎口那道旧疤还在,是当年为她挡刺刀留下的,像条蜿蜒的小蛇。
“嗯,回来了。”赵佳贝怡想抬手给他擦擦眼泪,手刚抬到半空就被他一把抱住。这拥抱勒得她骨头都疼,军装上的铜扣子硌着她的后背,可她不想挣——多少年了,就盼着这一下,盼着能踏实实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硝烟味。
人群里爆发出哄笑和更响的掌声。有个戴眼镜的老先生挤过来,手里捧着本厚厚的册子,封皮写着《细菌战受害者名录》:“赵医生,俺们村还有十八个烂腿的老人,您……您能去看看不?”
赵佳贝怡刚要说话,麻明福已经接过册子塞进她包里:“放心,她去。”他转头看着她,眼里的红血丝还没褪,嘴角却咧开了,“先去师部吃口热的,吃完就安排车。”
庆功宴摆在师部食堂,桌子是用木板拼的,铺着红纸,看着喜洋洋的。领导们轮番敬酒,白瓷杯碰在一起叮当作响,说的都是“功勋卓着”“国之栋梁”的话。赵佳贝怡一杯杯地喝,酒是本地酿的高粱酒,烈得烧心,可她觉得比东京法庭上的冷水好喝——这酒里有家乡的味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