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元年的冬至,京城落了场罕见的大雪。荣国府的琉璃瓦被白雪覆盖,像铺了一层莹白的玉,唯有稻香村的黄泥矮墙,在风雪中透着几分烟火气——墙内的书房里,一盏油灯燃得正旺,灯花“噼啪”轻响,映着母子俩的身影,在墙上投下暖融融的轮廓。
十岁的贾兰穿着件半旧的青布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是李纨用自己的旧袄改的。他正趴在八仙桌上练字,手腕悬得笔直,笔尖在宣纸上划过,“修身齐家”四个字写得工整有力,只是眉梢微微蹙着,显然是累了。桌角的炭盆烧得通红,却暖不透他冻得发红的指尖——为了练出稳劲,他听了李纨的话,特意不戴手套,说“苦寒磨心性”。
李纨坐在对面,正缝补贾兰磨破的袖口,银针在油灯下闪着光,线脚细密得像稻禾的纹路。她的素色布裙上沾了几点墨渍,是方才给贾兰蘸墨时溅上的,发间的忆莲簪泛着淡淡的暖光,悄无声息地将一缕莲香渡到贾兰的指尖,驱散了寒意。这几年,她的白发又多了些,像雪落在青稻上,却依旧梳得整齐,用那支银簪绾着,透着沉静的力量。
“娘,”贾兰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掌心的朱砂莲印在油灯下泛着浅红,“宝二叔说,功名是‘光宗耀祖的顶戴’,可您总说‘功名如冰’,到底哪个是对的?”他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眼神里满是困惑,“昨日琏二婶娘来,还说我将来要考状元,给荣府争脸面呢。”
李纨放下针线,从桌上端过一个铜盆——盆里是她傍晚接的雪水,此刻已冻成了实心的冰,冰面光滑如镜,映着油灯的光,像一块剔透的水晶。“你看这冰,”她指着铜盆,声音温和却有力,“天冷时它坚硬如石,能支起柴薪,能映照人影,可天暖了呢?它就化成一滩水,什么都留不下。功名就像这冰,爵禄高登时人人羡慕,可一旦失势,便如冰融水散,连痕迹都剩不下。”
她又往炭盆边挪了挪铜盆,冰面很快渗出细密的水珠:“再看这水。冰化了是水,水冻了是冰,可水比冰更长久——它能浇田灌禾,能滋养生灵,能穿石裂岩,即便被蒸发成云,也能化作雨落回人间。德行就像这水,看似柔弱,却能长久,哪怕你一无所有,德行还在,就不算真的败落。”
贾兰似懂非懂地凑近铜盆,指尖碰了碰冰面的水珠,清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娘是说,我不用考状元,只要做个有德行的人就行?”
“不是不用考,是别为了‘争脸面’考。”李纨摸了摸他的头,目光落在他掌心的莲印上,“你读书是为了明事理、修德行,不是为了荣府的簪缨,更不是为了娘的‘养儿防老’。你若有德行,即便只是个秀才,也能被人敬重;你若失了德行,即便做了状元,也会遭人唾弃。这就像水,无论成冰还是成云,本质都是滋养万物的本心,不能变。”
贾兰点点头,重新拿起笔,这次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娘,我懂了。我读书是为了‘修德行的水’,不是为了‘争功名的冰’。”他蘸饱墨汁,在宣纸上写下“德行为水”四个字,笔力比之前更稳,掌心的莲印也亮了几分,与铜盆里的冰光相互呼应。
夜深了,贾兰在旁边的小床上睡熟后,李纨依旧坐在铜盆旁。雪还在下,书房的窗户没关严,寒风卷着雪沫飘进来,落在脸上冰凉刺骨,可她却浑然不觉——铜盆里的冰正在慢慢融化,水珠顺着冰面滑落,“滴答”落在盆底,像极了灵山菩提树下的露珠声。
她想起了李守中教她的寒山禅师诗句:“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初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当年她只当是寻常佛理,此刻看着冰水转化,突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开了,多年的执念与困惑,都在这“冰融水”的瞬间,变得通透起来。
她曾以为“养儿防老”是做母亲的本分,是她历劫的“业果”,可现在才明白,这“养儿防老”和“功名如冰”一样,都是虚相。贾兰是她的孩子,却不是她的“依靠”;她护他长大,却不能替他走完一生;她盼他安稳,却终要看着他独自面对风雨——就像冰终会融,水终会流,母子缘分也是一场“冰水相转”,聚时珍惜,散时从容,才是真的“空相”。
“如冰水好空相妒”,警幻仙子册页上的判词突然在脑海中响起。她以前不懂“空相妒”是什么意思,此刻看着铜盆里的冰水,终于恍然大悟——世人妒的是“冰的坚硬”,妒的是“功名的耀眼”,妒的是“母子的圆满”,可这些都是会变的“相”。冰融水散,功名成空,母子别离,才是世间常态,执着于“妒”,执着于“留”,不过是自寻烦恼。
铜盆里的冰已化了大半,冰水混合着,倒映着她的身影。她看着水中的自己,白发如霜,素裙布钗,像极了稻香村的老妇人,可眉心的碧光在暗处一闪而过,那是她未泯的佛性。她想起了灵山的七宝池,想起了地藏菩萨的誓约,想起了自己“渡众生”的初心——原来她的“渡”,不只是渡贾兰,更是渡自己;她的“证道”,不只是护业果,更是悟“空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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