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中的上海，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霓虹与黑暗的交织中无声喘息。返回“昭和通商”的路途似乎比以往更加漫长，车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在明渊眼中却如同褪色的默片，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温度。他靠在椅背上，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张信纸冰冷的触感，南造云子那娟秀而凌厉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深处。
“你赢了，但我终会回来。”
胜利了吗？
是的，从结果来看，他无疑是胜利者。那个步步紧逼、如同附骨之疽般威胁着他生存的南造云子，被他成功地驱逐出了上海的核心舞台，调往了遥远的、充满未知风险的满洲。他在特高课内部的地位更加稳固，“藤原拓海”这个身份的保护色也似乎更加厚重。他清除了一个巨大的、迫在眉睫的威胁，为“深海”与“无常”的继续潜伏，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这本该是一场值得庆贺的胜利，一场在黑暗征程中点燃的、鼓舞人心的篝火。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胸腔里充斥着的，不是喜悦，不是放松，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出的荒凉海滩般的……空虚？
汽车驶入“昭和通商”的地下停车场，引擎熄灭，世界陷入一片死寂。明渊没有立刻下车，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任由那名为“孤独”的寒意，一丝丝地渗透进四肢百骸，冻结血液，麻木神经。
他击败了最强的对手。然而，伴随着对手的离去，他似乎也失去了某种东西——一个能够与他进行同等智力博弈的“镜子”，一个能够理解他所有算计、甚至能预判他下一步行动的、“知己”般的敌人。
二
回到那间位于顶楼、可以俯瞰小半个上海滩的办公室，明渊没有开灯。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凝视着窗外那片由无数灯火勾勒出的、虚假的繁华。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只剩下一种模糊的、遥远的嗡鸣，反而更衬出室内的绝对寂静。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溯与南造云子交锋的每一个片段。
从最初的相互试探，到后来的步步紧逼；从她设下的一个个精巧陷阱，到他在钢丝上惊险走过的每一次应对；从她改变策略、试图以情感共鸣突破他心防的暧昧探戈，到他将计就计、从中套取关键情报的冷静周旋；直至最后那场在指挥车和藤田办公室里的、图穷匕见的终极对决……
每一幕，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想起南造云子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她看他的眼神，从来不是简单的敌视或轻蔑，而是一种混合着极度欣赏、强烈怀疑与不甘认输的复杂光芒。她理解他的智慧，欣赏他的冷静，甚至……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内心深处那份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孤独。
因为他们本质上是同一类人——都行走在黑暗之中，都习惯于戴着多重面具，都将真实的自我深深埋藏，用理智与算计构筑起坚固的堡垒。他们都享受着操控局势、将他人命运视为棋子的快感，同时也都承受着这份“掌控”所带来的、无人可诉的极致孤独。
与南造云子博弈，虽然凶险万分，每一次接触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但那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极致巅峰。他必须调动全部的智慧、集中所有的精力，才能跟上她的节奏，化解她的攻势，甚至反过来利用她的怀疑。那种智力上的碰撞与摩擦，带来的是一种扭曲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刺激与满足。
那是与明楼、明镜、明诚相处时，需要小心隐藏的温情与守护截然不同的感受；也是与黎国权联络时，那种基于信仰的托付与指引不同的体验；更是与戴笠、藤田芳政周旋时，那种纯粹的权力与利益算计不同的境界。
南造云子，是唯一一个，在智力层面，能够与他平等对话，并且理解他所有潜台词的“人”。尽管，她是敌人。
三
而现在，这个“知己”般的敌人，离开了。
特高课内部，还有谁能像她那样，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最细微的歧义？还有谁能像她那样，从他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中，解读出隐藏的信息？还有谁能像她那样，设下让他都必须全力以赴才能破解的局？
或许还有潜在的威胁，比如那个神秘的“守夜人”，或者刚刚浮出水面的“清晏门”司徒晦。但他们过于神秘，行事风格诡谲难测，与南造云子这种在规则框架内、凭借超群能力与他正面交锋的对手，完全不同。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浓雾，将明渊紧紧包裹。他仿佛站在一座孤峰的顶端，环顾四周，云海翻腾，却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够与他并肩而立、或者值得他全力一战的同类。
胜利，原来如此寂寞。
他走到酒柜前，没有选择他平日里惯喝的清酒或红酒，而是取出了一瓶度数很高的威士忌，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在黑暗中荡漾着冰冷的光泽。他没有加冰，直接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喉咙，一路向下，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却只在胸腔里留下了一片更加空洞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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