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独行(沈醉篇)
民国三十一年,冬,上海。
深夜的极司菲尔路76号,即使是在寒冬,也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与恐惧混合的气味。办公楼大部分窗户漆黑,只有三楼东头那间副处长办公室的百叶窗缝隙里,漏出一线微弱而持久的光。
沈醉独自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身上熨帖的深灰色中山装一丝不苟,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台灯的鹅黄色光晕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切割成明暗两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低垂,落在摊开的一份档案上——档案首页,是秦书婉那张穿着少校军服、眉目清冷、眼神锐利的半身照。照片一角,盖着醒目的红色篆体“毙”字章。
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哈德门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将落未落。烟灰缸里已经堆了七八个烟蒂。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没有声音。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得令人心慌,像某种倒计时。
“咚、咚、咚。” 敲门声轻而克制,三下。
沈醉没有抬头,只是极淡地应了一声:“进。”
门被轻轻推开,行动队队长徐恩曾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他同样穿着中山装,但领口微敞,脸上带着一丝尚未褪尽的戾气和疲惫,眼底藏着难以掩饰的惊惶。他走到办公桌前,微微躬身:“处座,您找我?”
沈醉依旧没抬头,目光仍停留在秦书婉的照片上,只是用夹着烟的手,轻轻点了点桌面上一份刚送来的电文纸:“镇江方面报告,青狼帮失手了。人,跟洪帮的残渣,还有可能跟江北的泥腿子(指游击队)搅到一起,过了江了。”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徐恩曾的额头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道:“是……是属下失职!没想到洪帮那群地痞流氓敢插手,更没想到……江北那边动作这么快……”
“没想到?”沈醉终于抬起眼皮,镜片后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薄刃,轻轻扫过徐恩曾的脸,“徐队长,秦书婉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林曼丽又是什么人?她们脑子里装的东西,值多少条人命,你更清楚。” 他顿了顿,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将秦书婉的照片笼罩在一片朦胧之后,“戴局长下午从重庆来了电话,很不高兴。日本人那边,影佐机关长也拍了桌子。你说,接下来,我该怎么‘想’?”
徐恩曾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处座……再给属下一个机会!我亲自带人去江北!一定把她们……还有情报……追回来!”
“你去?”沈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徐队长,你觉得,秦书婉和林曼丽过了江,还会停在岸边等你去找吗?江北那么大,是共产党的地盘。你带多少人去?一个大队?还是一个团?你是想去剿共,还是想去送死?”
徐恩曾哑口无言,脸色惨白。
沈醉将烟蒂用力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呲”的一声轻响。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徐恩曾,望着窗外被霓虹灯染成诡谲颜色的、冰冷沉寂的夜色。76号院门口站岗的特务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
“秦书婉的案子,到此为止。”沈醉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对外,她就是拒捕潜逃,坠江身亡。档案封存。”
徐恩曾猛地抬头,眼中充满难以置信:“处座!这……这怎么行?戴局长那边……日本人那边……”
“戴局长那边,我自有交代。”沈醉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寒意,“日本人?哼,他们现在更头疼的是他们的‘零号实验室’到底泄露了多少!至于你,徐队长……”
他缓缓转过身,金丝眼镜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你最近辛苦了。南京站那边缺个副站长,你去历练一下吧。明天就动身。”
明升暗降!调离权力中心!徐恩曾如遭雷击,浑身冰凉。他张了张嘴,想求情,但对上沈醉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所有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明白,这是最后的结果。再争辩,恐怕连去南京的机会都没有了。
“……是,处座。属下……遵命。”徐恩曾低下头,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
“出去吧。”沈醉摆摆手,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了另一份文件,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徐恩曾躬身,倒退着离开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和沈醉指尖无意识敲击红木桌面的、极轻的“笃笃”声。
他放下文件,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疲惫,如同潮水般从眼底深处弥漫开来。只有在这种绝对独处的时候,他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丝毫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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