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残阳如血。
库房门口的板车排成了长龙。
车轴不堪重负,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每一声都像是赵家堡在这个乱世里发出的沉重喘息。
苏宛月站在门边,手里的紫毫笔悬在账册上方。
笔尖饱蘸浓墨。
迟迟未落。
一滴墨珠聚成,坠下。
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团漆黑,像极了她此刻乱成一团的心绪。
三千五百石。
这仅仅是个开端。
半天时间,那个曾让她夜夜愁白头的空荡粮仓,此刻已被那一袋袋带着泥土腥气的土豆填满。
这不是粮食。
这是命。
是赵家堡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敢大声说话的底气。
一只手伸过来,盖住了那团晕开的墨迹。
皂角味。
混着男人特有的热气,蛮横地侵入她的鼻腔。
苏宛月脊背一紧,脚下生根,没敢动。
“大嫂,手稳点。”
赵十郎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戏谑。
“这才哪到哪。以后这种日子多得让你手软,你得学会适应。”
苏宛月咬住下唇,痛感让她找回了几分理智。
适应?
谁能适应这种凭空变出粮食的妖术?
她强迫自己转身,抬头。
想从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找出一丝哪怕是伪装的得意。
没有。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平静得像口枯井。
仿佛这泼天的富贵,在他眼里不过是路边的碎石子。
恐惧。
敬畏。
还有一丝藏在骨头缝里的……依赖。
“十郎。”
苏宛月稳住声线,端起当家主母的架子。
“西边两间空屋得腾出来,库房……爆了。”
“那是你的事。”
赵十郎收回手,指尖擦过她的手背。
粗糙的指腹刮过细腻的皮肤。
带起一阵细密的电流。
苏宛月耳根瞬间红透。
“你是管家婆。这家里的一针一线,一砖一瓦,归你管。”
赵十郎看着她极力维持镇定却依然颤抖的睫毛,嘴角微勾。
这女人。
剥了壳的荔枝,看着冷硬,里面全是甜水。
“我去看看九嫂。今晚这顿饭,得让大伙儿把肚皮撑圆了。”
他转身就走,没再多看一眼。
火候到了,得晾一晾。
……
食堂外的空地上,十口大铁锅架起。
烈火烹油。
浓郁的肉香混着淀粉的甜味,霸道地钻进每一个人的毛孔。
两千多号人围在四周。
没人说话。
只有此起彼伏的吞咽声,比远处的雷鸣还响。
那是饿怕了的人,对食物最原始的膜拜。
秦佳瑶系着围裙,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手里的铁勺挥舞得像把指挥刀。
“开锅!”
白雾腾起。
金黄软糯的土豆块在浓稠的汤汁里翻滚,那是足以让人把灵魂都卖掉的美味。
赵十郎站在高台上。
俯视。
下面那一张张被火光照亮的脸,写满了贪婪与渴望。
“都闻到了?”
声音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
场面死寂。
两千双眼睛齐刷刷盯在他身上。
“这是土豆。往后,咱们赵家堡天天有。”
赵十郎视线扫过人群,眼神转冷。
“但丑话说前头。”
“我这儿,不养闲人。”
“想吃饱,拿力气换,拿命换。”
“还有,这东西要是流出去一颗……”
他没说后果。
只是摸了摸腰间的刀柄。
“听懂了吗?”
“听懂了!”
嘶吼声震碎了山林的夜色。
只要给饭吃,别说卖命,就是卖祖宗他们也认。
这世道,谁给饭,谁就是爹。
“开饭。”
赵十郎手一挥。
人群轰然而动,却没人敢乱。
王二狗带着护卫队,手按刀柄,眼神凶狠地盯着每一个角落。
秩序。
这就是赵十郎要的。
一群有纪律的饿狼,能咬死狮子。
赵十郎转身进了议事厅。
桌上摆着一盆刚出锅的土豆炖肉,热气腾腾。
嫂子们都在。
除了还在田里抱着土豆不肯撒手的六嫂洛青青。
“吃。”
赵十郎率先坐下,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软糯,入味。
九嫂的手艺,神乎其技。
“十郎……”
二嫂柳芸娘没动筷子。
她眉头微蹙,那双总是含着悲悯的杏眼里,藏着忧色。
“粮食有了,药没了。”
这一句,像盆冷水,浇灭了桌上的热气。
“这两天降温,又有几个孩子咳血。若是没有药……”
她是医者。
看不得人受罪,却又无能为力。
“还有铁料。”
四嫂沈知微推了推鼻梁上的工匠镜,声音冷静得近乎残忍。
“矿石够了,但缺煤。木炭炉温不够,炼出来的铁太脆。做不了破甲箭,更做不了你要的马铠。”
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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