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并不响,夹在淅沥沥的雨声里,像是个患了痨病的老人在咳嗽。
慧能提着一盏风灯,脚下的僧鞋早已湿透,裹了一层厚重的黑灰泥浆。
他并不是因为恐惧才握紧了手中的哨棒,而是因为冷。
嵩山的雨夜,湿气能顺着骨缝往里钻。
自打藏经阁烧成这片白地,怪事就没断过。
起初是负责清理废墟的小沙弥说,看见焦黑的断壁残垣间有白雾腾起,雾里有人影晃动,那是历代高僧不散的怨气。
慧能是不信的,他是知客僧,管的是迎来送往的俗务,只信眼见为实。
但今夜不同。
雨水打在依然散发着焦糊味的废墟上,腾起一层薄薄的水汽。
慧能眯起眼,那水汽在风灯昏黄的光晕下扭曲、拉长。
恍惚间,那不仅仅是雾,是一行行竖排的字,像是有人拿着一支巨大的无形之笔,以雾为墨,在虚空中狂草。
那是《雁门雪》里关于“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段落,也是藏经阁里早已失传的孤本残卷内容。
身后的几个年轻武僧呼吸粗重起来,有人开始低声念诵经文驱邪。
“闭嘴。”慧能低喝一声,蹲下身子。
他伸手在积水坑里蘸了一点,送进嘴里。
水很涩,带着一股子并不属于草木灰的咸腥味,那是山体深处岩层里透出来的矿物味道。
“水不是天上下来的,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慧能站起身,不再看那虚无缥缈的雾气,循着那股涩味,一路往后山走。
穿过杂乱的乱石堆,直抵达摩洞前的那株千年古柏。
树根盘根错节,像是一条条虬结的龙蛇,死死扣住了一方青石。
雨水顺着柏树苍老的树皮淌下来,汇聚在树根处,极有节奏地滴落在青石上。
滴答。滴答。滴答。
每一滴水珠溅开,都会在干燥的石面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慧能把风灯凑近了些,瞳孔猛地收缩。
那不是杂乱的水渍。
水珠落下的位置极其精准,这一滴是“撇”,下一滴是“捺”。
随着雨势渐急,那些水痕连成了片,在青石上极快地拼出了一行行字迹,又在下一瞬间被新的雨水冲刷殆尽。
那是字,也是话。
水痕最终定格成最后一句,在风灯下泛着冷清的光:
“我说完了,你们接着说。”
慧能的手抖了一下,灯影随之晃动。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或者更深邃的山林深处,那里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并没有什么鬼神,这或许只是某种极为高深的指力,曾在多年前在这青石上留下了肉眼难辨的凹槽,直到今夜雨水充沛,才显露真容。
但这比鬼神更让他觉得脊背发凉。
皖南,山中无历日。
屋外的桃林开疯了,粉白的花瓣铺了一地,像是下了一场香艳的雪。
陆寒站在溪边,身上穿的是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
他手里捏着一把飞刀,刀身黯淡无光,甚至在那靠近刀柄的地方,生出了一点暗红的锈迹。
那是他曾以此成名的飞刀,如今被用来削土豆皮。
谢卓颜端着簸箕出来晒药草,见他站得像根桩子,便没出声,只静静地倚在门框上看。
陆寒的手腕动了动,没用力,只是轻轻将那刀尖点在了流动的溪面上。
水面并未被切开,而是顺着刀尖荡开了一圈涟漪。
那涟漪扩散得极怪,并不圆润,而是曲折蜿蜒,像是墨汁滴入了清水,在这个瞬间勾勒出了某种形状。
谢卓颜眼神极好,她分明看见那水纹扭曲间,浮现出的竟是“赵十三炸井”那一回书里的残句。
仅仅一瞬,流水便带着那行“字”冲向下游,撞碎在乱石滩上。
“它现在只是一块铁了。”陆寒收回刀,手指在生锈的刀脊上抹过,指腹沾了一点铁腥气,“可这水,好像还记得怎么写。”
“水记得,山记得,人自然也记得。”谢卓颜走过来,替他掸去肩头的一瓣落花。
陆寒没说话,转头看向北方。
那里有雁门关,有他埋葬的前半生,也有正在生根发芽的后半生。
“差不多了。”
他说得没头没脑,谢卓颜却听懂了。
河北地界,残长城像是这片黄土地上隆起的伤疤。
风沙大得能把人的脸皮皴下一层来。
赵小满裹紧了那件并不合身的羊皮袄,缩在一段烽火台的背风处。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跟着瞎咋呼的小乞丐了,他的喉结凸起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像狼一样的警惕。
今夜的风有些邪性。
狂风裹挟着碎石和沙砾,劈头盖脸地砸在那些满是孔洞的砖墙上。
“呜——噗——啪!”
声音沉闷而有规律,不想是风声,倒像是有人在敲一面蒙了牛皮的大鼓。
赵小满正在啃干粮的动作停住了。他侧过耳朵,屏住呼吸。
这节奏他熟,熟得刻进了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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