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敲了三下。
我没有动,也没有应声。手指还搭在相机残骸的金属管上,掌心渗出的汗让边缘有些滑。那声音很轻,像是小孩的手指叩击木板,但节奏太准,不像是试探,倒像某种确认。
窗外站着那个穿病号服的小女孩,怀里抱着布娃娃。她仰头看着我,嘴角微微翘起,可眼睛没笑。花坛里的泥土昨天夜里被翻过,湿漉漉的,印着几道细小的拖痕,一直延伸到楼侧排水沟。
陈砚仍坐在桌边,银链放在桌面,阳光落在上面,闪了一下。他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右手食指轻轻压在太阳穴上,仿佛那里有根看不见的线在拉扯。
我慢慢松开金属管,把它搁回床头柜。风衣还在椅子上,灰扑扑的,像一层褪不去的旧壳。我走回梳妆台前,人偶已经不在了。镜面干净,映出我的脸——黑发低马尾,左耳三枚银环,眼底青影很深。是我。
但我还是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卷胶片,塞进相机残骸的底座。咔哒一声,齿轮咬合。这台机器早就不能自动对焦,快门也得手动扳动,但它还能拍。只要感光层没坏,就能留下痕迹。
我站到镜前,正对着自己。
深吸一口气,按下快门。
取景框黑了一下,什么都没显示。再按一次。
镜子里的人忽然动了。
她抬手,指尖抚过鬓角,动作缓慢,带着一种熟稔的温柔。她穿着酒红丝绒裙,发间别着珍珠发卡,裙摆垂落,像铺了一地干涸的血。她的嘴唇微启,没有发出声音,可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乖,妈妈在这。”
我后退半步,脚跟撞到凳子腿。心脏猛地一缩,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一瞬间,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想伸手去抱她。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迅速抽出胶片,封进密封袋,在标签上写下“704-晨-镜像测试”。字迹有点抖,但还算清晰。这是我能做的唯一抵抗:记录、编号、归档。哪怕世界在崩塌,至少流程还在。
余光扫过桌面,陈砚的银链突然震了一下。
不是错觉。它平躺在木面上,毫无外力触碰,却像活物般轻轻跳动。紧接着,那行刻字“母体守卫者08”泛起暗红,像是有液体从金属内部渗出,又迅速被吸收。红光一闪即逝,恢复如常。
我看向他。
他依旧坐着,目光落在地面某处,眼神空了一瞬,随即眨了眨眼,像是刚从一段走神中醒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后颈,动作很轻,但持续不断。
我没问。现在问不出口。我知道他听见了人偶说的话,也知道他看见了窗外的孩子。但他选择沉默,就像我选择拍照一样,各自守住最后一点可控的东西。
我转身走向角落。
那里挂着一块厚窗帘,用衣架固定在衣柜和墙壁之间,遮住了半扇窗。下面摆着一张小折叠桌,上面放着显影盘、定影液和夹子。这是我临时搭的暗房,红灯藏在纸箱里,只透出一点昏光。条件简陋,但足够冲洗三张底片。
我把胶片浸入显影液。
药水是冷的,刚配好不久。我盯着时间,一秒一秒数着。五分钟后,缓缓提起胶片,红光下,影像逐渐浮现。
第一张,模糊。
不是曝光问题,也不是对焦失误。整张底片上叠着两层轮廓,一个是我站在镜前的身影,另一个……更矮一些,穿着长裙,手臂抬起,姿势像是在整理头发。可当时镜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第二张更糟。
重影不止一对。三个、四个,甚至五个身影交错在一起,全都穿着酒红裙子,动作各异,有的低头,有的转身,有的正望向镜头。而我的本体反而像被挤到了边缘,只剩半张侧脸,像是闯入别人生活的外人。
第三张提上来时,我的手抖了一下。
液面晃动,影像扭曲。但在那一瞬,我看到了什么——两个我并排站立,面对面,都举着相机,同时按下快门。其中一人穿风衣,另一人穿酒红裙。她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半米,可背景完全不同:一个是704室的梳妆台,另一个……像是某个老旧的诊疗室,墙上挂着神经图谱,桌上摆着电极帽。
我还没来得及细看,窗外传来笑声。
清脆,短促,六个声音同时响起,音调一致,像排练过的合唱。我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月光不知何时爬上了花坛。
六个孩子在跑。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袖口磨破,裤脚参差。有人跳绳,有人踢石子,有人手拉手转圈。他们的动作协调得过分,步伐统一,连跳跃的频率都一样。笑声不断,却没有情绪,既不快乐,也不悲伤,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咯咯”的音节。
我收回视线,心跳沉下来。
这些不是幻觉。它们在同步发生,与照片里的异象呼应。镜中的女人不是投影,是实体化的存在;而孩子们,是某种集体意识的具现。它们知道我在看,也知道我在试图用相机捕捉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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