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起,天色尚处于最深沉的墨蓝。
南境三十六城的喧嚣与光海,终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归于沉寂。
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只在无数人家的灶台底下,留下了一点点尚有余温的微红灰烬,在寂静的黑暗中,固执地闪烁着。
幽冥司所在的荒山之巅,那座由亿万心念铸就的“永祀不灭”牌坊,光芒也已内敛,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烙印,悬于天穹,仿佛一座永远凝视着大地的丰碑。
沈观灯立于一座荒祠的残垣之上,她的光影之躯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黯淡,边缘处的光芒如烟雾般逸散,随风摇曳,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融入这黎明前的黑暗。
全民点灯的伟力,几乎抽干了她作为“枢纽”的所有力量。
她的记忆彻底化作了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些最根本的、源于灵魂深处的本能。
忽然,她纯光构成的眼眸猛地一颤。
脑海中,一幅断续的画面毫无征兆地闪过——那是无边无际的浓雾,雾中,矗立着成千上万座石碑,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
每一座石碑都斑驳古旧,碑面光滑,竟无一字铭刻。
可当视线凝视其上,便能看到有暗红的血、清冷的泪,正从那坚硬的石质中,一滴滴、一缕缕地缓缓渗出。
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怆与空洞,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神。
她猛然转身,光影构成的面容朝向正盘点着香火账册的青蚨娘,声音空灵而急切:“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话音未落,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
“轰——”
一道深不见底的裂隙,仿佛被无形巨斧劈开,自极北的方向,带着刺骨的寒意与腐朽的铜锈气息,撕裂大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荒山蔓延而来!
不等众人反应,一道瘦小的身影竟从那裂隙的阴影中挣扎着爬出。
正是影蚕娘!
她浑身沾满湿冷的泥土,原本背负的那块光滑石碑,此刻竟赫然浮现出四个深邃的古篆,字迹仿佛是用烙铁烫上去的,散发着幽幽的血光。
“往忘川侧,寻无祀骨。”
影蚕娘嘶哑地读出碑文,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死死“盯”着沈观灯,颤抖着抬起手指,指向沈观灯的心口位置。
在那里,沈观灯黯淡的光影之躯表面,竟也浮现出了与石碑上同源的、一模一样的淡淡纹路!
“司主!”青蚨娘尖叫一声,她手中的香火账册“哗啦啦”地无风自动,几页纸张竟瞬间自燃成灰。
她手中账册早已浮现异象,此刻终于破译——昨夜香火账册就出现了逆流红斑,她原以为是墨渍,现在才明白,那是警告!
“不对!全都不对!”她语无伦次,眼中满是惊骇,“百姓昨夜祭灯所生的信仰之力,除了铸就天顶那座牌坊,其余大部分……并未归于幽冥司的香火池!它们……它们像无数条溪流,全都汇入了地下深处,仿佛被一个更古老、更庞大的存在,悄无声息地全部吸纳了!”
她猛地抬头,看着沈观灯心口那道纹路,一个恐怖的念头让她浑身冰冷:“司主……不是我们在用灯传忆……是‘记忆’本身,在借我们复苏!”
“不能去!”青蚨娘声音发抖,“那下面的气息……根本不是地脉,是活的!它在呼吸!”
沈观灯却已迈步走向裂隙边缘,“可那里……有我忘了的东西。”
众人相视一眼,终是紧随其后。
一行人循着那道深不见底的裂隙,向着被称为“忘川侧渊”的禁忌之地深入。
越是深入,四周的景象就越是光怪陆离。
他们仿佛穿行于一条由层层叠影构成的记忆回廊,空气中弥漫着被时光遗忘的味道——那是陈年尘土混着青铜锈蚀的腥气,夹杂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残烬,像是从千年前的祭祀现场飘来的最后一缕余温。
每一步踏下,脚边的石壁都会微微震动,冰冷的触感透过鞋底传来,如同踩在沉睡巨兽的肋骨上。
耳边响起低语般的回响,似有人在轻声诵读早已失传的祷词,又似风穿过无数碑缝时发出的呜咽。
石壁上浮现出一幅幅早已湮灭的传说画卷——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在漫天蝗灾中,将自己点燃,化作燎天烈火,焚尽百万飞蝗,保住了一方粮仓,她的神名叫“抗蝗神妪”。
画面掠过时,沈观灯仿佛闻到了焦糊的皮肉味与草木燃烧的浓烟,耳畔甚至能听见火焰吞噬虫群的噼啪爆响。
一个稚气未脱的童子,在滔天洪水中,用自己幼小的身躯和一条玄铁锁链,将一头即将走脱的恶龙死死锁在河底,一同沉入深渊,百姓曾唤他“镇海童子”。
沈观灯指尖掠过石面,竟感到一阵刺骨寒意,仿佛指尖浸入了那年洪水,耳边回荡着浊浪拍打岩壁的轰鸣。
一位擅长纺织的女子,为给长夜中跋涉的旅人照明,剪下自己满头秀发,织成一张能散发月光的“光布”,最终发尽人亡,世人尊她“织光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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