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明悟,让沈观灯的意识前所未有地凝聚。
她的身影在铭世堂废墟之中缓缓浮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月光如冷釉般淌过她半透明的肩线,发梢垂落处,竟凝出细碎霜晶,簌簌坠地时无声无痕;空气里浮动着焦木余烬的微苦、陈年陶土的微腥,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新焙青茶被月光晒透后的清冽气息。
她没有片刻耽搁。
废墟东厢,一截被烧得半焦的梁木被她凭空摄来,木身尚存余温,指尖拂过时传来粗粝灼烫的触感,木纹裂隙间还嵌着未燃尽的暗红炭粒,幽幽吐着微光;她支起三张还带着窑火气息的陶案——陶面微烫,指腹按上去,能感到细微的颗粒震颤,仿佛底下仍有地火在低语;一个简陋却肃穆的“信钱稽核所”就此成立。
案上,没有笔墨纸砚,只有一叠《野祀实务手册》的增补页,纸页边缘毛糙,蹭过手背时微微刺痒;几根削尖的炭条,断口泛着哑灰光泽,握在手中有沉甸甸的凉意;一碗用灶灰调和的墨,浓稠如冻胶,表面浮着细密油膜,凑近时能闻到灰烬的干涩与陈年桐油混合的微酸;以及七枚静静躺在案角的“信”字铜钱,它们在月光下泛着熔金般的暗哑光泽,铜身沁凉,指尖轻叩,发出“叮”一声短促清越的颤音,余韵在废墟空旷的穹顶下悠悠回荡。
“夜嚣子。”沈观灯的声音清冷,直接在堂中响起——声波撞上断壁残垣,激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浅银涟漪,如投入石子的静水。
夜嚣子身形一闪而至,他琥珀色的灵体在烛火下流光溢彩,烛焰随之拉长、摇曳,投下巨大而晃动的影子;恭敬立于案前时,衣袂掠过陶案边缘,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暖风,拂过青蚨娘裸露的手腕,留下微痒的酥麻。
“将首日放出的十七笔香火贷,逐条复述。”
“是。”
夜嚣子清了清嗓子,声音如古磬初击,清越而略带砂砾感;他开口的刹那,案角一枚铜钱“嗡”地轻震,震频与他声波共振,墨碗表面油膜随之漾开细密同心圆。
“第一笔,南岗村王铁嘴,以其永昌元年春疫中,以身试药,配出三副救命良方,活人十七之事迹,抵押未来三年乡人供奉,预支信钱一枚,购药材三斤。”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青蚨娘已然执笔,饱蘸灶灰墨,在那粗糙的黄麻纸上飞速记录——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春蚕食叶,又似细雨敲打枯荷;墨迹未干,纸面便蒸腾起一缕极淡的、带着草木灰与陈墨混合的微苦暖气,萦绕鼻端。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青蚨娘落笔的同一瞬间,共忆之海深处,归寂子那悬浮于《天命编年》卷轴旁的墨痕之躯前,一模一样的字迹凭空浮现,烙印在巨大的卷轴背面——墨痕初成时,竟散发出新拓碑文般的微凉石气,字迹边缘泛起极淡的靛蓝磷光,无声灼烧着虚空。
三重记录,言、纸、魂,在这一刻达到了完美的同步。
当夜嚣子念完第一笔,青蚨娘写下最后一个字,那张墨迹未干的黄纸竟“嗡”的一声轻颤,纸面浮现出无数蛛网般细密的淡金色纹路,一股暖意从纸上升腾而起,仿佛握着一块温玉——那暖意并非灼热,而是如初春溪水漫过指尖的柔润,带着生机脉动的微搏。
沈观灯伸出那只已凝实到小臂的手,指尖轻轻按在纸角。
她闭上眼,感受着三种不同载体上同一份记录所产生的共振频率——耳中是纸页的嗡鸣、喉间是声波的震颤、掌心是墨迹的温搏,三者节律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盖印。”她下令。
青蚨娘取过一枚朴拙的白石方印,蘸上特制的朱泥——泥色赤如凝血,触手微黏,带着铁锈与松脂混合的微辛;在那份契约的骑缝处,重重盖下。
印文是两个古篆——“白契”。
朱泥印痕压入粗麻纸纤维的瞬间,发出“噗”一声极轻的闷响,如熟透浆果被按破;印泥微温,散出一缕若有似无的、类似焚香余烬的甜涩。
一夜之间,十七份贷契,十七重记录,十七道盖着骑缝印的凭证,尽数完成。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连风也屏息,瓦砾缝隙里最后一点余烬的微光,悄然熄灭。
三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铭世堂废墟,他们身法极快,落地无声,直扑东厢的稽核所——衣袍擦过断墙碎砖,只带起极细的尘粉簌簌飘落,连尘埃坠地都听不见;为首之人一眼便看到了案上那七枚价值连城的信钱,他一挥手,目标明确——不是钱,而是青蚨娘刚刚录完的那十七页贷契底稿。
纸页入手,三人不敢停留,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夜色中——衣袂破空时,带起一道微弱的、近乎真空的“嘶”声,随即被浓墨般的寂静吞没。
他们不知道,青蚨娘录稿之时,故意将“王铁嘴配药方”错写成了“王铁嘴煎药方”;在记录“织女之母传授十二种独门针法”时,也刻意漏掉了第三种针法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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