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三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南京城外的杨柳才抽出新绿,一股比春风更为躁动的气息,已然在帝国的士林与朝堂间鼓荡。前有“格致书院”的异军突起,后有国子监内愈演愈烈的“义利之辨”,新旧思想交锋的战场,终于无可避免地蔓延至帝国人才选拔的根基——科举制度。
这一日,东宫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顶。朱雄英端坐主位,下首坐着寥寥数人:眉头紧锁的太子朱标、面色沉毅的魏国公徐辉祖、因常年钻研而略显清瘦但目光锐利的宋礼,以及两位虽品级不高却因精通实务而被朱雄英破格提拔的年轻官员。他们面前,摊开着一份由朱雄英亲笔起草、墨迹未干的《请变通科举法以应时务疏》。
奏疏的核心,石破天惊:建议在保持传统经义取士主体地位的同时,于科举中增设“格物”、“算学”、“舆地”(地理)等“实学科目”,作为选官之补充,通此道者,可授工部、户部、兵部、海事总局等衙门之专业技术官职,与传统进士享有同等品秩!
“英儿,此事……是否操之过急?”朱标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中充满了忧虑,“科举乃国家抡才大典,牵一发而动全身。数百年来,皆以经义文章取士,此乃祖宗成法,士林所系。骤然更张,恐引起天下读书人群起反对,动摇国本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万千士子聚集在南京街头,抨击朝政的混乱场景。
徐辉祖虽为武将,却也深知其中利害,沉声道:“殿下,太子所言甚是。如今新政虽见成效,然天下士绅之心,尚未完全归附。若在此刻触动科举,无异于掘其根基,恐生大变。”
宋礼则目光灼灼,他是“格物”之路最直接的受益者和推动者,深知专业人才对于维系这场变革何等重要。“太子殿下,魏国公,下官以为,非变不可!如今工部、海事总局、乃至边军器械局,所缺者非是能写锦绣文章之人,而是懂机械、通算学、识舆图之专才!仅靠‘匠官学堂’与‘格致书院’零星培养,犹如杯水车薪。唯有打开科举正道,方能吸引天下才智之士投身于此,方能使我大明之新政,后继有人!”
一位年轻官员也激动地补充:“是啊,殿下!如今民间聪颖子弟,见‘格物’可获实利,可晋身阶,已有转向之势。若朝廷不能顺势而为,为其开辟正途,难道要逼着这些人才都去走匠户、商贾之路吗?长此以往,朝廷将与之脱节,恐生掣肘!”
朱雄英静静听着众人的争论,手指无意识地在奏疏的封面上轻轻敲击。他理解父亲的担忧,也明白徐辉祖的谨慎,但他更清楚,技术可以引进,制度可以建立,但若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人才的评价和选拔体系,所有的变革都将是沙上筑塔,经不起风浪。
“父亲,魏国公,诸位,”朱雄英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们可知,如今我大明一艘‘洪武级’战舰,需要多少通晓几何、力学之人参与设计、监造?一条‘驰铁’线路,需要多少精于算学、勘测之人规划、施工?与西洋番商打交道,需要多少明了海外舆图、番邦情势之人翻译、交涉?”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吐露新芽的树木。“时代已经变了。治理一个仅仅依赖田赋和道德教化的国家,与治理一个拥有庞大工坊、远洋舰队、复杂财政和陌生外邦的帝国,所需的人才,能一样吗?”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祖宗成法,自有其创立时的道理。然,法因时而变。太祖高皇帝若一味固守前元旧制,又何来我大明天下?如今之势,若不能广开才路,吸纳实学之士,则工政维新如同无源之水,海事开拓如同无舵之舟!今日不变,待到他日,外人持坚船利炮、精奇器物叩我国门之时,我等难道还要以仁义道德去抵挡吗?!”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在议事厅内炸响。朱标和徐辉祖的脸色都变了。他们虽然无法完全想象朱雄英所描述的未来图景,但万山群岛海战中荷兰战舰的凶猛,以及西洋使团带回的关于欧罗巴诸国竞相探索、争斗的消息,都让他们隐隐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可是……天下士子寒窗苦读,只为经义一道。若另开实学之科,岂不断了他们的前程?此怨恐难平息。”朱标依旧忧心忡忡。
“并非要废经义,而是增实学!”朱雄英强调,“经义仍是主体,考的是德行、是格局、是治民之理。而实学,考的是办事之能、是专业之才。二者并行不悖,各取所需。朝廷需要牧民之官,亦需办事之吏,更需要统筹全局、通晓新旧之通才!此举,非是要与天下读书人为敌,而是要为他们开辟更多的道路,让不同禀赋者,皆能报效国家!”
他回到案前,拿起那份奏疏:“此疏,并非要求立刻全面推行。可先于南北直隶及江南数省,进行乡试一级的试点,科目暂设‘格物基础’与‘算学应用’,与经义同场不同卷,择优录取少量生员,称‘格致生’,送入国子监格致苑或工部实习。观其成效,再议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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