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
院中那株老梅又落了些花瓣,残红点点衬着未化的雪,倒有几分凄清的美。
曾秦今日特意换了身天青色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的石青色貂皮坎肩,既不失师者庄重,又不至太过拘束。
他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论语集注》,手里却握着一卷前朝笔记,正看得入神。
“相公,珠大奶奶来了。”麝月轻步走进书房,低声道。
曾秦抬眼:“请进来吧。”
他放下书卷,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
刚走到书房门口,便见李纨牵着贾兰的手,身后还跟着两位年轻姑娘,正从月洞门那边缓步走来。
李纨今日换了身杏子红绫袄,外罩藕荷色比甲,比昨日多了几分鲜亮。
贾兰仍穿着那身宝蓝色锦袍,小脸洗得干干净净,手里还捧着个蓝布包袱,想必是书本笔墨。
让曾秦略感意外的是那两位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皆穿着素雅,却难掩清秀。
左边那位稍高些,穿一身月白绣折枝梅花的锦袄,下系淡青绫裙,眉眼温婉,举止端庄;
右边那位略娇小,一身水绿缠枝莲纹袄子,外罩鹅黄比甲,眼睛灵动,嘴角天然带着几分笑意。
两人发式简单,各簪一支素银簪子,耳上坠着小小的珍珠,通身上下没有多余饰物,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
“曾举人。”李纨上前福了一礼,脸上带着温和笑意,“今日又来叨扰了。”
曾秦拱手还礼:“珠大嫂子客气,快请进。”
他的目光自然地扫过那两位姑娘。
李纨会意,侧身介绍:“这两位是我娘家堂妹,大的叫李琦,小的叫李玟。她们随母亲来府里小住,听说兰儿拜了先生,便想跟着来见识见识,也向举人请教些学问。”
李琦、李玟双双上前,敛衽行礼,姿态娴雅:“见过曾举人。”
声音一个温润,一个清脆。
曾秦含笑点头:“两位姑娘不必多礼,请进吧。”
一行人进了书房。
书房今日收拾得格外齐整。
临窗的大书案上,文房四宝摆放有序,那盆水仙摆在案头,玉盏金台,清香袅袅。
靠墙两排榆木书架,架上书籍按经史子集分类排列,虽不算汗牛充栋,却也颇见规模。
墙角设着琴案,上置一张蕉叶式古琴;
另一侧摆着棋枰,黑白二色云子装在紫檀木棋罐里。
最引人注目的是东墙上挂着一幅新裱的画——正是曾秦为迎春画的肖像。
画中少女捧书静坐,眉眼温柔,阳光从侧窗洒入,在她发梢肩头镀上淡淡金晕,栩栩如生。
李琦一进屋,目光便被那幅画吸引了,驻足细看,眼中流露出惊叹之色。
李玟则好奇地打量书架,看到几本外文书和稀奇图谱,眼睛亮亮的。
贾兰规规矩矩站在母亲身边,小声道:“先生,学生把昨日的功课带来了。”
曾秦示意他在书案旁的绣墩上坐下:“不急,先喝口茶暖暖。”
麝月已带着莺儿奉上茶点。
今日的茶是明前龙井,点心添了几样姑娘家爱吃的:玫瑰酥、枣泥山药糕、藕粉桂花糖糕、杏仁酪。
众人落座。
李纨和李琦、李玟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上,曾秦与贾兰隔着书案相对。
茶香袅袅中,李纨温声道:“琦儿、玟儿虽说是姑娘家,但自幼也读过些书。她们父亲生前是国子监的博士,最重诗书传家。可惜去得早,留下她们姐妹,虽由母亲教导,终究少了父亲指点。”
她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感伤,随即笑道:“所以听说兰儿拜了举人这样好的先生,便央着我带她们来,哪怕在旁听听,也是好的。”
李琦微微低头,声音轻柔:“冒昧之处,还请举人莫怪。”
李玟则眨眨眼,好奇地问:“曾举人,墙上那幅画……是您画的么?”
曾秦颔首:“闲暇之作,让姑娘见笑了。”
“画得真好。”
李玟由衷道,“我从未见过这般……这般活生生的画像。二姑娘的神韵,都画出来了。”
李琦也点头:“更难得的是意境。看似写实,实则传神,非深谙画理、洞察人心者不能为。”
这番话颇有见地,曾秦不由多看了李琦一眼。
这姑娘不仅懂画,还会品评。
“姑娘过奖。”他谦道,转而看向贾兰,“兰哥儿,先把功课拿来我看看。”
贾兰忙解开蓝布包袱,取出几页纸,双手奉上。
曾秦接过细看。
是五篇《论语》章句的释义,还有二十个大字的临帖。
字比昨日见时又工整了些,释义虽稚嫩,但能看出是认真思考过的,有几处见解甚至超出年龄。
“这里,”曾秦指着其中一篇,“‘君子不器’,你解为‘君子不当如器物般只有单一用途’,是对的。
但还可再深想一层——器物为人所用,君子却当有独立人格,不为外物所役使。”
贾兰睁大眼睛,认真听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