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兵器厂的校场上,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明晃晃地砸在列队持枪的兵士们身上,将他们甲胄上的每一片铁叶都映照得刺眼。空气中弥漫着硝石燃烧后特有的辛辣气味,混杂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新一轮的火绳枪实弹操练正在进行。
寿安郡主朱禄媜,穿着一身利落的杏色箭袖骑装,外罩一件银狐皮里的出锋比甲,并未站在高高的观礼台上,而是由工部主事小满陪着,静静地站在校场一侧的阴影里。她乌黑的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素净得与这充满阳刚和火药味的场地格格不入,却又因她那过分专注和清澈的眼神,显得异常和谐。
她是跟着徐琨和小满来“看看”的。名义上,是皇室对军工新政的关切,实际上,是她自己那份按捺不住的好奇心。自从上次在谨身殿见识了小满那神乎其技的“光影演示”后,她对这原本觉得枯燥冰冷的兵工之事,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兴趣。那些冰冷的铁器、繁复的工序、还有小满口中那些“标准化”、“流水线”、“交叉火力”之类的词汇,在她听来,竟比宫里那些无休止的诗词歌会、刺绣女红要有趣得多。
“预备——放!”军官的口令短促有力。
砰!砰砰砰!
一排枪响,白烟腾起,弹丸呼啸而出,大部分都钉在了远处的木靶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孔洞。士兵们动作略显僵硬,但步骤还算统一,显是经过了新式操典的训练。
寿安静静地看着,目光从士兵们持枪的动作,到他们扣动扳机时的细微表情,再到射击后放下火枪时的姿态,一一掠过,没有放过任何细节。她没有像寻常贵女那样被巨响惊得掩耳蹙眉,反而微微偏着头,像是在聆听某种独特的乐章。
几轮射击过后,队伍暂时休息。士兵们松懈下来,有的活动着肩膀,有的揉着手腕,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寿安的目光锁定在不远处一名年轻的兵士身上。那兵士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他正将火枪杵在地上,左手不住地揉捏着自己的右手虎口和肩窝位置,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之色。
寿安莲步轻移,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小满略一迟疑,也跟了上去。
“这位军爷,”寿安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天然的、让人无法拒绝的亲和力,“可是这火枪,用得不太顺手?”
那年轻兵士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少女,身边还跟着一位青袍官员,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回贵人话,这新式火枪,好使得很,打得准,比旧铳强多了…”
寿安微微一笑,并不点破他的言不由衷,目光落在他刚才揉捏的右手虎口上:“我瞧你这里,似乎有些不适?”
兵士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了缩,嗫嚅着不敢言语。旁边一个年纪稍长、脸上带着一道浅疤的老兵,似乎是个小旗,见状抱拳行礼,替同伴答道:“贵人明鉴,这新枪确是利器,就是…就是这枪托,太直太硬,抵肩射击时,后坐力猛地一撞,肩膀生疼。握持的前手,虎口这里,也总觉得硌得慌,使不上劲,打不了几发,就酸麻得厉害。”他说着,还拿起自己的火枪,指了指那笔直的枪颈和那块方方正正、毫无弧度可言的握把木托。
小满在一旁听着,眉头微微蹙起。他设计的重点在于枪机结构、膛线(少量试验品)和标准化零件,对于枪托的人机工效,确实未曾深入考量。在他的图纸上,那只是一个符合整体结构和强度要求的木质部件而已。
寿安却听得极其认真,她甚至对那小旗道:“军爷,可否借枪一观?”
小旗略感意外,但还是双手将沉甸甸的火绳枪递了过去。寿安接过枪,她的力气显然不足以像士兵那样平稳持握,但她却仔细地用手指触摸着枪托的每一个棱角,感受着木料的纹理和那生硬的线条。她将枪托抵在自己纤细的肩头,比划了一下,又尝试着用手握住那块硌手的握把,纤细的手指与粗糙笨重的木托形成鲜明对比。
“是了,”她喃喃自语,眼眸清亮,“这里太方,这里太直,全无考量人手把握之舒适…受力亦不均匀…”
她将枪递还给小旗,温言道:“多谢军爷。”然后转向小满,眼中闪动着一种混合了发现问题和想要解决问题的兴奋光芒:“小满先生,士兵们所言,你可听到了?这枪托握持之处,确有不便。”
小满点了点头,神色凝重:“下官听到了。只是…枪托形制,历来如此,关乎结构坚固与射击稳定…”
“历来如此,便一定是对的吗?”寿安打断他,语气并不尖锐,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质疑,“结构坚固固然重要,可若使用之人因不适而无法尽力发挥,甚至畏惧使用,这坚固又有何用?”她顿了顿,看着那些休息的士兵,“他们才是要用这枪去杀敌保命的人,他们的感受,最是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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