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镇虏堡青灰色的棱角,带着塞外特有的、混合着泥土与枯草的凛冽气息。堡墙之上,新补充进来的戍卒们,穿着略显臃肿的棉甲,手持着制式统一却尚显陌生的新式火铳,依着垛口肃立。他们的脸上,除了边军固有的粗粝与风霜,更添了几分对于脚下这座“奇形怪状”堡垒的茫然,以及对于即将可能到来的、传说中俺答汗精锐铁骑的、难以完全掩饰的畏惧。
堡垒,他们见过,多是四四方方,墙高池深。可眼前这个……带着好几个尖锐的、像犄角一样凸出去的石台(棱堡凸角),墙面还不是垂直的,带着些许倾斜,怎么看怎么别扭,如何能抵挡住蒙古人那如同潮水般的冲击?一种无形的、源于未知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在沉默的队列中悄然蔓延。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杂沓却沉稳的脚步声,沿着堡墙内侧的阶梯传来。在守备李振雄及一众军官的簇拥下,一位身着绯色麒麟补子官袍、外罩玄色大氅的老者,登上了堡墙。老者面容清癯,目光沉静,虽舟车劳顿面带倦色,但一举一动间,自有久居上位者的雍容气度。
正是当朝内阁次辅,徐阶。
将士们大多不识得这位阁老的真容,但那身只有在戏文里才听说过的绯袍和补子,已足以让他们屏住呼吸,心中凛然。大人物亲临前线,这意味着什么?是鼓舞士气,还是……战事已迫在眉睫到连阁老都不得不亲至?
徐阶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墙上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写满紧张与困惑的面孔,又越过垛口,望向北方那苍茫无际、潜藏着无数危险的原野。最后,他的视线落回了这座堡垒本身,落在了那些让士兵们感到不安的“犄角”和“斜面”之上。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开口了。声音不算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风噪、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穿透力,而且,竟是极为通俗的“白话”,全然没有奏章廷对时的文绉绉。
“将士们,”他声音平稳,如同在拉家常,“老夫知道,你们看着这堡子,心里头在打鼓。这玩意儿,长得怪模怪样,不像个正经城池,能顶得住北边那些杀才的刀枪马蹄吗?”
一句话,直接戳中了所有人心底最深的疑虑。队伍中起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位绯袍老者的身上。
徐阶不以为意,他抬起手,指向最近的一个凸出的棱角:“你们看那犄角,是不是觉得它伸出去,白白让敌人多了个攻打的地方?”
他顿了顿,自问自答:“非也!此物之妙,便在于此!”
他走到垛口边,比划着:“假设,现在有数千虏骑,如同狼群,嗷嗷叫着朝咱们这面墙冲过来。”他的手平行着划过墙面,“若这是堵平直的墙,咱们的弓箭、火铳,只能打正前方,对不对?他们只要冲到墙根底下,就成了咱们打不到的瞎子!”
士兵们下意识地点头,这是他们守旧式墩台时最头疼的问题。
“可有了这犄角,便大不相同了!”徐阶的手势一变,指向那凸角两侧的墙面,“敌人若攻这犄角的左边,右边这墙上的弟兄,你们的火铳,是不是就能斜着打过去,捅他们的侧翼腰眼子?”他又指向另一边,“敌人若攻右边,左边的弟兄同样能斜着打!这就叫,敌攻东,咱守西!让他们躲都没处躲!”
他用手在身前交错比划,模拟着火力线的交织:“几个犄角连起来,就能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火力大网!任凭他虏骑从哪个方向来,都要同时挨上好几面的揍!这就像……就像那山间的溪流,水总是往低处走,挡也挡不住。咱们这棱堡,守的就是这个‘理儿’!只要咱们各自守好自己的位置,按这‘规矩’打,那敌人的冲锋,就像水撞上石头,只能粉身碎骨!”
“水往低处流……”有士兵喃喃重复着这个再朴素不过的比喻,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那原本觉得别扭的凸角,此刻在脑海中,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张吞噬敌人的死亡之网。
徐阶见状,知道第一步已经奏效,便继续深入,指向那略带倾斜的墙面:“再说说这墙,为何不砌成直的,非要斜着?你们家里垒鸡窝猪圈,都知道墙根要厚实些才不容易倒吧?”
又是一阵低低的哄笑,气氛明显松动了不少。
“一个道理!”徐阶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这斜墙,敌人用石头砸,用木头撞,那力气顺着斜面,一多半就滑到地上去了!不像直墙,结结实实全吃在墙上,容易塌!这就好比,你一拳打在光溜溜的冰面上,使不上劲,还容易滑倒;可要是打在实心的土墙上,那就震得手疼!咱们这墙,就是那冰面,让敌人的力气,无处可使!”
他从“敌攻东,咱守西”的交叉火力原则,讲到斜面卸力的物理优势,再到堡垒内部通道如何便于兵力机动支援……没有引用任何兵书韬略,没有使用任何艰深术语,全程用的都是士兵们听得懂的大白话,以及他们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现象作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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