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缠上这座山的?没人说得清。只知道每日破晓,雨丝便从云里漏下来,不是疾雨,是极细极绵的那种,像谁把一匹浸了水的素绸子抖开,丝丝缕缕,悬在青灰色的天与黛色的山之间。
雾气是雨的影子。山尖早被吞了去,只剩山腰以下的林木,在雨雾里显出浓淡不一的绿。松树的针叶挂着水珠,风过时簌簌落一阵,倒比雨声更清亮些。石阶早被泡软了,缝里钻出深绿的苔藓,踩上去滑溜溜的,偶有几块裸露的青石板,积着浅浅一汪水,映着天上的云,云在水里飘,水在石上晃,倒分不清谁是真的,谁是虚的。
溪涧是这场雨最得意的作品。往日里细瘦的水流,如今涨得满当当,卷着落叶与山泥往下奔,水声轰隆隆的,在山谷里撞出回声。有山民说,前几日见着溪边的巨石,石缝里竟长出了水藻——往年这时候,石头早该被日头晒得发烫了。
山坳里的几间旧屋,瓦檐垂着雨帘。檐角的铜铃早锈住了,雨珠打在上面,只闷闷一响。屋里的人若推开窗,潮气便卷着草木的腥气涌进来,在青砖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炭火盆里的炭烧得半明半暗,映着窗纸上斜斜的雨痕,倒像谁用墨笔勾了几笔,又被水晕开了。
雨不停,山便静。鸟雀早躲进了树洞,连虫鸣也稀了。只有雨,还在不紧不慢地织着网,把山裹在里面。云低低地压着,山沉默着,雨丝落进溪里,落进泥土里,落进每一片叶子的褶皱里——像一场没有尽头的絮语,说着今年这异常的、湿漉漉的夏天。他静坐于流云织成的蒲团,淡紫的雾气从衣袂间袅袅升起。三千世界在他睫毛上流转,皆化作透明的水泡——水泡里盛着昨日的桃花,盛着未寄出的信笺,盛着某双在雨巷中忽然回眸的眼睛。每当他试图触碰,水泡便轻轻炸开,溅起的不是水珠,是细碎的星子,落进他正在沉思的掌纹。
他记得自己在追寻永恒的智觉,像追逐衔着玉佩的白鸟。可白鸟总在触手可及处化作漫天柳絮,而柳絮落地生根,长出他少年时折过的那株绿杨。此刻绿杨的新叶正在他舌尖舒展,清甜的汁液漫过喉头,竟与三十年前某个春晨的滋味分毫不差。
远处传来钟鸣,十二声,不多不少。他数着钟声展开手掌,掌心躺着半枚铜镜。镜中没有他的面容,只有流动的云影,云影里浮沉着无数个“我”:有的在挑灯夜读,有的在船头吹笛,有的正将一碗汤药递到病榻前。每个“我”都以为自己醒着,正沿着智慧的阶梯向上攀登,却不知阶梯的每一级都是梦境的碎片。
他忽然想笑。原来所谓智觉,不过是梦中之梦的萤火。他看着那些萤火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如同时空长河里闪烁的泡沫。而他自己,或许也是别人梦中的一点萤火,正落在某片未被惊扰的荷叶上。
风过处,流云散开又聚拢。他依然静坐,睫毛上的世界换了新的布景。这一次,他不再试图抓住任何水泡,只是任由它们生灭,如同默许花开花落。毕竟在永恒的梦境里,连“觉悟”本身,也只是一朵正在缓缓绽放的、淡紫色的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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