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田小满踮脚去摘夜校墙上的作文纸。
竹梯在青石板上发出吱呀声,她指尖刚碰到纸边,就顿住了——孙玉兰的铅笔字清瘦如竹枝,可这张纸上的墨迹浓得发乌,捺脚处还洇着水痕,分明是用新墨盖上去的。
田老师早。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手一抖,作文纸地飘落。
孙玉兰正背着花布书包站在廊下,扎羊角辫的红头绳被晨风吹得晃,眼睛却盯着地上的纸:我昨天交的不是这样的......
田小满蹲下身捡起纸。
阳光透过来,底下果然压着行浅淡的铅笔印:大人说了话,井里的姐姐就不会哭。而现在的句子是:政府说了话,新孩子就不怕黑。最末那句因为井里有姐姐看着我,被一刀刮去了,纸背还留着刀锋的划痕。
谁改的?她捏着纸转身,指甲掐进掌心。
孙玉兰的小手指向教室:赵老师说教育局要选范文,得......得改得更红亮些。
教室门一声开了。
赵铁柱抱着一摞作业本出来,蓝布衫的袖口沾着粉笔灰,看见田小满手里的纸,喉结动了动:小田,我正要找你......
为什么改孩子的话?田小满把纸拍在他怀里,孙玉兰写的是真心话。
赵铁柱低头看纸,指节捏得发白:教育局的要求......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们说太笼统,得明确是政府;说井里的姐姐封建迷信,得删。他从作业本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原稿,你看,这才是孩子写的:姐姐掉井里那天,我躲在草垛后,她的红鞋尖还露在井沿外,像朵开败的花。
大人说别怕,姐姐去了好地方。
可我知道,好地方不会让她的手在井里抓一整夜。
田小满的太阳穴突突跳。
她想起昨夜青石板上的红鞋印,想起王秀兰哭着说是我没敢扶,突然攥紧了原稿:我要查1959年的小学花名册。
你疯了?赵铁柱压低声音,那是091所封存的档案......
吴德海在县档案馆管了三十年旧纸。田小满转身就走,他从前是091所的文员。
月亮爬上老槐树时,田小满站在了档案馆后窗下。
窗缝漏出一线光,她抬手敲了三下——这是吴德海教她的,说老档案怕潮,夜里要通风。
门开得很慢,吴德海的白头发在月光下泛着银,手里攥着半块吃剩的红薯:小满同志,这么晚......
我要看1959年净水小学的花名册。田小满直截了当。
吴德海的手一抖,红薯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背驼得更厉害了:那批档案......早烧了。
李春花的名字,是您帮我刻在青石板上的。田小满蹲下来,与他平视,您知道她不该被这么记。
吴德海的眼眶突然红了。
他转身走进屋,木柜的铜锁响了三声,捧出个油布包。
泛黄的纸页展开时,霉味混着松烟墨的香气涌出来,田小满一眼就看见那行小字:李春花,女,5岁,病亡;马秀莲,女,5岁,失踪(后报死亡)。
底下这行铅笔字谁写的?她指着备注栏里的实为双生,误记身份。
吴德海的手指抚过纸页上的折痕:59年秋,我跟着091所进的村。
乱啊,尸体堆在晒谷场,登记的人晕了两回。
有个老太太拽着我袖子哭,说俩丫头是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红鞋是二丫头的,大丫头穿黑鞋......他声音哑了,可当时哪分得清?
埋的时候都裹着同块破席子。
田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井边青石板上的红鞋印,想起马秀莲总在村尾破屋前晒的黑布鞋——原来李春花是妹妹,马秀莲才是姐姐。
村尾的破屋漏着月光。
田小满推开门时,马秀莲正蹲在墙根,炭笔在砖墙上划出沙沙声。
她凑近些,见那幅画里有口井,两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手拉手,一个穿红鞋,一个穿黑鞋。
您是马秀莲。田小满轻声说。
马秀莲的手顿住了。
她慢慢转过身,脸上的皱纹里沾着炭灰,眼睛却亮得惊人:他们都叫我李春花的娘,可我比她大两分钟......她突然笑起来,我娘说,大的要护着小的。
那年她病得厉害,我去井边打水,小莲非跟着......
是你推了她?田小满想起王秀兰的话。
不,是我摔了。马秀莲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踩滑了,小莲拽我,反被我带下去......她指着墙上的画,她的红鞋卡在井沿,我抓着她的手喊救命,可大人都躲在屋里,门闩闩得比铁还紧......
田小满的喉咙发紧:所以您替她活,她替您死?
马秀莲没说话,慢慢躺倒在稻草堆上。
田小满去扶她,手碰到枕头下一个硬东西——半张旧照,两个小女孩站在井边,红鞋和黑鞋都沾着泥,笑得像两朵野菊花。
第二天清晨,田小满被教室传来的喧哗声惊醒。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