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边老槐树的枝桠在晨雾里浸得发沉,张守义的拐杖尖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敲在田小满的肋骨间。
铁盒上091所 张守义的红漆早褪成了淡粉,像块褪了色的伤疤。
田同志。他停在三步外,喉结动了动,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齿轮,当年我烧了三个孩子的供词,编号牌在里头。
田小满蹲下身接铁盒时,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防化服橡胶手套磨出来的,三十年前她在档案里见过这类纹路。
铁盒扣一弹开,三枚铜牌落进她掌心,边缘被火烤得卷曲,却还能辨认出李小花王铁柱周小娥的名字。
上头说没有孩子活下来张守义的指甲深深掐进拐杖木柄,指节泛白,可我查了三个月,井台暗格的砖缝里有奶糖纸,墙根有半块铅笔头。
那个藏了七天的女娃,叫李春花。
田小满的指尖在铜牌上摩挲,突然触到刻在背面的小字:1959.10.7 张守义 未烧。
她抬头时,正撞进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求饶,只有块结了痂的伤口,被他亲手撕开了。
我不是来求原谅的。张守义后退半步,拐杖在地上划出半道弧,是来还她名字。
晨雾散得比往常慢,田小满抱着铁盒站在井边,看他驼着背往村东走。
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她脚边,像只摊开的手。
她想起昨夜井里飘的无字灯,想起马秀莲说时裂开的眼,忽然明白:和解是活人的贪心,承认亏欠才是给死者的墓碑。
今晚在晒谷场。她敲开张守义家的门时,他正往搪瓷缸里泡压缩饼干,叫上吴德海、刘桂香,还有陈青山。
张守义的筷子地掉在桌上:陈青山?他当年...
当年他上报夜话会内容,是为了保住老婆的工分。田小满摸出叠黑纸,每人面前一盏灯,不写名字,只写我做过什么
晒谷场的月亮升得迟。
七盏黑纸灯摆在青石板上,灯芯浸了菜油,火苗像团凝固的墨。
张守义第一个坐下,他写的是我烧了她的声音;吴德海的灯上歪歪扭扭:我拆了王家的族谱箱;刘桂香的字被泪水洇开:我劝秀兰烧了她娘的银簪;陈青山捏着笔坐了半个时辰,最后写:我交了夜话会名单,换了二丫的救命药。
火盆里的纸页刚烧到张守义那盏,火焰突然地蹿高,蓝得像淬了毒的磷火。
田小满抬头的瞬间,井里的水面晃了晃——倒映出一双穿红布鞋的小脚,脚尖刚要踏到青石板,又倏地缩了回去。
吴秀英坐在最边上,黑纸在她膝头折了又折。
有人轻声问:婶子,要写吗?她摇头,枯瘦的手指突然发力,黑纸撕成两半。
半片塞进嘴里,咯嘣咯嘣嚼碎;半片扔进火盆,火星子溅在她手背上,没见她缩一下。
全场静得能听见露水从槐叶上滚下来的响。
孙玉兰突然蹬掉脚上的红布鞋,踮着脚跑到吴秀英跟前。
布鞋底沾着泥,她举着鞋往老妇人膝上放:奶奶,我替她穿。
吴秀英的手颤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她摸了摸鞋口的红边,突然把女孩搂进怀里,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不是哭,是三十年没出声的嗓子,终于挤出了声。
周志国的广播站设在村头老祠堂。
他把录音带往机器里一塞,旋钮转到最大:有些话不能说,但声音可以听。喇叭里传出火盆的噼啪声,混着抽噎、纸页燃烧的脆响,还有孙玉兰轻轻的。
当晚,净水县家家户户的灯都熄了。
有人蹲在门槛上抽旱烟,有人把耳朵贴在窗台上,有人抱着孩子坐在灶前——他们守着那团看不见的火,像守着块没愈合的伤口。
林建国在招待所听着广播,从口袋里摸出半张烧焦的儿童画。
画上两个扎羊角辫的女孩,一个在井里,一个在岸边,中间的线被撕了半截。
他把画贴在耳边,仿佛能听见三十年前的雨声。
三日后的晨雾更浓。
田小满沿着井边的青石板走,远远看见张守义的蓝布衫搭在老槐树上。
他坐在石阶最下边,手里攥着枚生锈的防化兵徽章,头歪向井里,像在听什么。
纸灰散在脚边,黑灯的残烬里,炭笔字被露水洇开:死人不写日记,活人不敢写——那就让我变成灰,也能记得。
田小满蹲下来,轻轻合上他的眼。
徽章沉进井里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
风突然大了,老槐树上挂的铜铃铛叮铃铃响了九声,像在点名,又像在送行。
老师!孙玉兰抱着新扎的纸灯跑过来,灯面糊着层薄棉纸,下一次,我们记谁?
田小满接过纸灯,指尖触到灯面上歪歪扭扭的字——是孙玉兰用铅笔写的:记疼的人。
她抬头望向井台,水面还晃着红布鞋的影子,却比昨日清晰了些。
记所有疼过的人。她把灯举高,晨雾里,灯影摇摇晃晃,像团不会熄灭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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