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下的寒气,像附骨的蛆,钻在骨头缝里,好几天下不去。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门外,天阴沉沉的,风撕得我家那棚金竹林“哗哗”作响。邻居家那棵高大的黑桃树,在我家门前,也已经满树光秃秃的。
家里静得吓人。
可家就是再冷清,日子同样不长不短,不慢不快,不多不少地过。
二妹有妹又坐在屋里,借着那盏煤油灯淡黄的灯光,低着头,又开始了原本是娘做的针线活。自娘失踪后,她不仅接替了娘在地里的活路,回到家,洗碗、喂猪、缝补、做饭等屋里屋外的事,几乎全落在了她稚嫩的肩上。
她今晚的针线活,不是在缝新衣,是补三弟那条磨得油光发亮、屁股蛋子露出来了的裤子。三弟在给牛添草,四弟则烧水洗脚,没了娘,以前煤油灯下做作业的画面没有了,换成每晚雷打不动的烧水洗脚。他不仅烧给爹洗,还主动烧给我们洗。以前有什么话,总赖着跟娘说,现在有什么话,只跟二妹小声谨慎的说,生怕惊动了什么。
这个家,自从娘不见了,就像一串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现在,是这几个没成年的娃,硬是用他们细瘦的胳膊,一颗一颗,想把珠子捡起来,重新串上。可那线,早就糟了,怎么串都是散的。
爹,李明七,是这个家里唯一还能“动”的大人,可他动的方向,跟这个家越来越远。
天刚蒙蒙亮,雾气还没散。爹就起来了,窸窸窣窣地穿上他那身出门才穿的、洗得发白的喇叭苗式的蓝布唐装(娘缝的),胡乱地抹了把脸,对着墙上那块裂了缝的镜子,在嘴角四周打了点肥皂泡沫,拿出像铡刀一样的剃刀,把花白的胡子剃干净。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得出他要出门了。
他走到墙角,拿起篾帽,背在背上,又拿了一根出门时常拿的棍子,跟三弟、二妹嘱咐一番,看了我一眼,转身慢腾腾地走下石楼梯去了。
爹这是要去买牛。
他这辈子的赚钱门道,就是做牛买卖,从A地买来牛,换到B地卖。
这门生意靠的是眼力,爹的眼力不错,每回都能赚到不少差价。
原本爹在外边做买卖,娘在家里操持,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但不知那股筋胀,娘突然消失了。
我是个聋哑人,我真的没法找到答案,唯一的希望,是能从洞中把娘找回来。
爹已经走出去很远,望水才把两个烤好的红薯,跟上去递给爹,爹接过去,塞进包里,又叮嘱了望水一回。
以前娘在的时候,他每次出门,娘总会叮嘱一句“小心点,早点回来”。
现在,院坝口空荡荡的。
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里,消失在路的转角处。
爹出门后,家里更是静得可怕。有妹要去地里干活了,望水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割草回来,还要去地里帮忙有妹。
我坐在门口,看着天池那边神树的影子,从西边慢慢挪到东边。心里头乱糟糟的。我这时突然满脑子都是爹。
爹精明,虽然不识字文化,但十里八乡谁家牛马的好坏、价钱,他心里都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以前贩回一头好牛,他能高兴地喝上两盅,跟我比划他怎么一眼就看中这条牛能卖好价钱。娘在旁边笑着添火,屋子里溢满幸福感。
可现在,他就算赚了钱回来,脸上也看不到一点笑的模样,我们也感受不到幸福。
那钱就算塞满口袋,也像一袋冰冷的石头。
爹越来越沉默了,在家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好像只有不停地走在那些熟悉的、尘土飞扬的赶场路上,混在那些牛哞马嘶和人声嘈杂里,他才能暂时忘记这个家里的不幸。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在怨?怨娘不该在那个秋天去薄刀地包摘豆角?怨这个家拖累了他?还是怨我这个钻牛角尖的二儿子,没能把娘找回来?
天擦黑了,爹没有回来。这回出去估计又要好几天,起码得赶场天才能回来。
以前爹出门买牛,一门心思做生意,现在呢?没那么专心了。
我知道,爹更多的心思,是放在找娘上。通过走村串寨买牛,打听娘到底有没有去了哪个村里,或者有没有人知道娘的音信。
因为有小道消息说,娘是被人蛊惑,被卖给别人了。
娘已经五十来岁,如果不是被蛊惑,或者迫于某种强迫,应该不会轻易失踪的。我虽然是个聋哑人,是个累赘,是个负担,但娘还有我的大哥,我的四个弟妹。且我大哥已经结婚,有了她们一辈子盼望的孙子,如果不是被逼迫,被强迫,我想娘是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家的。
是谁强迫了我娘呢?把她强迫到了哪里呢?是生?是死?
有人说我娘其实就在不远的地方,一个小时路程不到的地方;也有人说我娘被卖到了郎岱,卖给了一个孤寡老。但我大哥李望山,大妹李常妹去那里找过,打听过,一无所获。
夜里,我躺在床上,想着爹娘那屋,今晚连我爹都不在的那屋,心里空落得慌,根本没法入睡,只有眼泪不停地流,鼻子控制不住地酸。
我只好坐起来,走出门外,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冷冷地眨着眼。山还是那座山,洞还是那些洞。爹在人的世界里奔波,找一条维系这个家的路。我则在鬼的世界里钻营,力图找到一个答案。
我们都在找。
可我们要找的,也许早就被这沉沉的夜色,吞得连影子都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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